张婶子在一水镇上是有名的体面人，因着想着招揽些阔绰的主顾，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很妥帖，现在却是头发散乱、双眼含泪地扑到轩娘跟前，是了力气叫她这个后生托着。
妇人脸上的手掌红印下冒出细细密密的血点，这将柳轩从小看大的婶子对人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的，哪里有现在满眼惊惧的时候。
轩娘抬眼看向屋内的人，丫鬟们添茶的添茶，打扇的打扇，主子们坐在椅子上闲适自若，仿佛见惯这种哭嚎的婆子。
柳轩眼里透出幽微的光。
她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凭着本心而行，她轻轻拍了拍张婶子的手，柔声道：“别怕，我在这。”
虽然轩娘自己怕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公叔钰在此处，他会怎么做呢？
屋内的人比初次见面稍少一些，与她说的上话的大嫂嫂不在此处，但主座的大夫人面上的神情别无二致，垂眼啜茶，一瞧便知养气功夫到家。
只是这次旁边有个举着帕子嘤嘤而泣的小娘子，公叔凝不知道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眼圈泛红，举着帕子不住地拭泪。
但瞧齐文鸳这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也知道轩娘的好婶子犯不出什么滔天大错，想来不过是找个由头发落她罢了。
“大夫人身体安康，”柳轩稳了稳心神，面上带着浅笑，她屈身见礼：“前些日子妾伤了腿，不便移动，许久未来拜见，还请夫人莫怪。”
大夫人抬眼瞧了她一眼，不过在府中几个月，却是与先前的莽撞样子迥然不同了，像是山间的野猫儿被训得柔顺起来。
也不知三郎如何调教的。
“大夫人遣人来寻，可是轩娘有哪里不妥之处？”柳轩面上柔顺恭敬，眼中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小心忐忑。
总不好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往人家磨好的刀上撞吧？
这不妥之处已经被打得躲到她身后了，柳轩偏要明知故问，这便是堰都高门大户的作风，总要入乡随俗才是。
齐文鹭似是未闻，只继续品着香茗，倒是她一旁的嬷嬷作声：“柳夫人，你的婆子手脚不干净，在她屋内搜到了主人家的东西，如今请你来拟个章程，这等妄为背主的婆子，要怎么处理。”
张婶子当即抱着柳轩的腿哭号起来：“我没有！轩娘，你信我，是我捡的，真的是捡的！”
轩娘掩着唇难掩惊讶：“这我是全然不知的，可是紧要的东西？”
公叔凝在一旁小声抽泣：“那是老夫人给我的，是老祖宗的一片慈爱之心，若是真不见了...我要怎么交代。”
一旁的小丫鬟捧着个木盘，盛着块浅绿色的玉佛，轩娘扫了一眼，开口道：“阿凝妹妹，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玉怎么就到旁人手中了呢？既是如此珍贵，平常可有人看管？”
“早知道轩娘子在休养，我家小姐寻常都不去叨扰，若无证据哪里会将你请出来？只是现在人赃并获了，我家姑娘也只是想讨个说法罢了。”公叔凝只举着帕子哭，她的丫鬟在一旁帮腔。
“这便是从着婆子房内搜出来的，府中有些眼皮浅的、不安分的，带坏了风气便不好了。”那丫鬟挺直着腰，当真是气势汹汹，势要寻个公道。
张婶子跪在柳轩脚边，闻言将她的衣摆纂得更紧了。
这要是换在一水镇，婶子早上去撕这丫鬟的嘴了，哪里会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轩娘脚边，看样子像是有些心虚的。
柳轩心里有了猜测，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主座上的大夫人，有些后悔没培养个小丫鬟替自己开口，此刻倒是显得势单力薄起来。
“婶子你也是，见着了若是早些归还给阿凝便好，妹妹最是仁善少不得答谢你，如今弄巧成拙，竟受了这般苦。”
柳轩虽是嘴上念叨张婶子却又转向公叔凝。
“轩娘子这说的什么话？”少女红着眼睛看过来，“可是好厉害一张嘴，这婆子分明犯错偷窃，一句话便想轻拿轻放？若纵容人人都这般弄巧，怕是要家财都会散尽了。”
公叔凝这副样子像是下了大功夫，也不知道帕子上有没有蘸辣椒水。
轩娘的帕子举在胸前，她回想着瞧过的戏子的身段模样，照样学着花旦思考的样子，正演着拿着主意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似是也很是为难。
“如今妹妹想如何处理？”
“既是人赃并获，便依着家法便是，不过之后却不好叫人呆在府中了，哪里有主人家整日胆战心惊地担心丢东西的呢？”她说话又变得委委屈屈的，可看向轩娘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挑衅。
“张婶子并不是我的婆子，是郎君请来照顾我的邻家婶子，本是良籍，”轩娘眼中透出疑惑来，“既然并非一家人，怕是用不了家法，既是要依律，可是要依大景律？”
“原都不是自家的事，竟是已经打了人，”柳轩恍然大悟，轻叹一口气，说得诚恳：“妹妹是府上的，婶子是外边的，也不知怎么算的，不若...”
“报官吧。”似是灵机一动，轩娘提出这般建议。
公叔凝倏地抬眼盯着柳轩：“柳娘子何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可是不信我，还是觉得大夫人会有所偏颇？”
“噢？我一来只见妹妹哭，哭的我心里疼，便有些顾不了旁的，只想速速替你讨个公道罢了，”轩娘被这样一质问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她望向大夫人，“夫人，妾尚不知原委，辩了许久，只知道些只言片语，可否叫人与我细说一番。”
大夫人倒像是个旁观者，台下的人哭得哭，躺的躺，只她独坐高台，岿然不动。
“难道我家姑娘会为难一个婆子？”公叔凝的身边丫鬟又气哄哄地插嘴，生怕未能给主子讨到公道。
“阿凝妹妹的丫鬟竟在堂中如此多舌，那我的婆子是不是也能说上几句？”轩娘瞧了那丫头一眼：“就算是张婶子拿的玉坠，妾也想知道缘由，凡是皆有因，是月银不够用，贪心要偷旁人物什，还是我的屋内没有珍珠玉环入不了眼，叫她何舍近求远，要拿旁人的东西。”
“这是我在道上捡的！”张婶子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轩娘这丫头到底是口齿伶俐，临危不乱，不像她一进来就被满屋子贵气唬住，再被几个巴掌直接打傻了。
现在缓过来又有了几分一水镇上的伶俐：“我爱煮些甜汤，便是借用旁院的厨房，一日路过园子里瞧见这玉坠在灌木之间，瞧着贵重，我也不敢再任凭放在那里，便捡了在屋子里放着。”
“...你分明是想要据为己有，这玉坠我在府中找了几日，都不见你肯拿出来，被搜出来了，分明还扑上前抢说是带进府中的...”
公叔凝未想道她竟会这般开脱，似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应当交给谁？这玉佛上也没写名字，”张婶子亦是委屈的紧，她初来乍到，人单力薄，“我也不认识管事的婆子，相熟的便是掌厨娘子了，莫不是给她？”
“果然是乡野之父妇，铁证在前，都可以狡辩。”再与一个婆子争辩，是实在有失体面，公叔凝转向主座：“还请大夫人做主。”
轩娘还欲分说，张婶子贪心不假，只是是公叔凝能想到去搜张婶子的屋子，也稀奇得很。
本就是应当未有交集的两人，跟公叔凝有怨的是她，何必牵扯旁人。
“够了，”大夫人轻轻蹙眉，她眼神扫过柳轩，“你才来堰都不久，许多事都不了解，只是既住在府上，便要按照府上规矩办事。”
大夫人话音一落，身旁的婆子端着手，声音朗朗，从堂中传到院外：“私藏主家东西不报，根据家规应当杖二十，逐出门去，再不复用。“
公叔凝听了，吸了吸鼻子，止了泪，帕子遮了半张脸，斜睨着柳轩。
轩娘一怔，才发现这里的人本就不是要听道理的，不论对错，只看身份，断没有因着个没有来历的婆子诘问府中小姐的道理。
她心中漫上一阵寒意。
身份之别如天堑一般，闲坐在主位便可以不将旁人的尊严放在眼里，持有权柄，随心所欲。
“轩娘，不要，二十板子...我受不住的，救救婶子！”张婶子听了哭的涕泗横流，瞧着是知道怕的了。
她原是贪怀泽侯府丰厚的月钱，未有想到这里的规矩也一样厉害。
这堂中的夫人小姐，明明满身珠光宝气，发簪上的一颗海珠都比这玉坠珍贵几分。可尽管这样仍旧可以因一块石头，要人的命么？
但这也不是错处，难道因为旁人足够富足，便要他不要计较而蒙受损失么？
轩娘陷入了两难之中，她低头看着她裙子上布满老茧的手，选择了对她更重要的一方。
“汉时飞将军李广，打了败仗被下狱，都能用银钱将自己赎出，这一项在怀泽侯府之中行不通么？怎就到了随意打杀的地步了？”
轩娘摘下发中钗，她在府中平日里打扮简朴，出门时只簪了一只钗，还好公叔钰告诉了她这是御赐之物，她之前受了欺负，便记得时时带着。
柳轩的乌发披散下来，公叔凝停了抽泣，大夫人锐利的眼神直扫向她。
一时间女人面上装出来的温柔讨好的神情消失，她的眼睛里透出薄薄一层怒意，又变成唇边的笑，这表情像极了公叔钰在灵堂之上作弄人的样子。
朱门金钗贵，阡陌人命轻，哪里有这样的呢？
她们论规矩，那轩娘便问苦主，即使要私了，谁人没几分规矩？
轩娘步步逼近，将公叔凝瞧清楚那大内的印记。
“我将这玉钗赔给阿凝可好？玉坠既是找回，莫要因着婆子哭了。”
公叔凝虽然眼睛红的像兔儿，但到底是看得清的，她眼中惊怒交加，却咬着唇不愿松口：“玉坠是小，只是家中怎可养奸?”
轩娘的眼神转冷，张婶子和阿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贪心太过，一个又不饶人，这般总不会有好结果。
“柳轩，”大夫人蹙眉，终于开了口，不知道一个被养在小院的脾气怎会这样烈，语气听不出情绪，“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公叔凝前来告状，大夫人被烦的不行，想着公叔钰接进府中的野丫头总不是琉璃做的，把人叫过来吓一吓，哭一顿，叫这丫头消气便不会再吵闹，哪里晓得这外来女子一点委屈都不受。
瞧着是懂了几分礼数，原不过是裹了一层皮在装模作样，到底还是野性难驯的。
身边的婆子得了眼色，同几个丫鬟一起将柳轩围住。
“轩娘！”张婶子惶然地伸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只见到眼前纤弱女人披散的乌发。
轩娘攥着玉钗后退一步，亦是亮出钗上御赐的印记：“嬷嬷可要当心些，我这钗可不比阿凝妹妹的便宜。”
府中的老人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一时间有些投鼠忌器，只好又望向主座的大夫人。
对着主座的夫人，柳轩却垂了头，软了音调：“妾身无长物，府中任凭打骂的奴婢是将我从小看大的长辈，我这乡野村妇本就不知规矩，还请大夫人不要计较，网开一面罢。”
这小女子被逼得头发散乱，面上仍是笑盈盈的，这副样子仍像极了公叔钰。
只是那小子肆意妄为，因着有家底又有本事，而这个小娘子又是有何依凭呢？
堂中倏尔一静，只听主座人开口，语调仍是不徐不疾。
“姜夫子却是白教你了，”这轻飘飘的一句，却叫轩娘心中一突，“客居人家不合礼数，争强钻尖，哪里有半分为主家着想。”
“你带着这婆子走罢。”
轩娘一怔，抬眼想要看大夫人神情，却即刻叫膀大腰圆的婆子拦在眼前。
只是公叔凝临了瞧她的眼神叫轩娘知道这件事还未到结束的时候。
公叔凝：你欺负我我趁你不在欺负你媳妇！
公叔钰：（撸袖子）
大夫人：（揉脑袋）这个家绝对不允许有两个公叔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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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张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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