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坳宛村的教书先生,那日放课,我替母抓药,偏巧遇到了你们……”
六年前。
“老板,这几味药就没有其他的药可以替代吗?这药钱实在、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
那店老板看着药方子,忽而笑了,“屈先生,你一教书先生,多收点学生的束脩不就行了……”
“这怎么行!”屈枕风一把夺过药方子,“那些孩子本就不是生在富裕家庭,勉强从我这里勘今学道——何况施言教理,不是做经营之事,怎么能作卖论涨跌?”
店老板气笑了,这人念了点书,就真自认为高洁,为他出主意,他倒把好心贬一通。
那店老板骂道,“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别人叫你一声夫子,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你衣食住行,哪里不需用钱?你母亲重病买药,哪里不需要用钱?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你把自己活好就不错了,还管其他人读不读书……”
屈枕风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店老板又道,“我看在你是村里唯一的夫子,才好言与你相劝,你不要不识抬举!今日我同你说明了,这药钱,你若再拿不出来,我决不会再赊你,你自己看着办!”
“你……”屈枕风期期艾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药铺跨进来两个少年。
他们意气风发,青衫踏黑靴,长得竟然极为相像。
“店老板,这药钱,我就替先生付了——”打头的少年谦逊自持,自袖中拿出一只钱袋,对着二人行了一礼,将钱袋放在了柜桌上。
他身后的少年略略抱拳施礼,行态却不似前一个端重。
“你是何人?”
“屈夫子在上,请受学生嘉庆一拜……”嘉庆说着,便朝着屈枕风拜了一拜。
他胳膊肘戳了戳永贺。
永贺反应过来,一脸不情愿,学着嘉庆的模样弯了弯腰。
“屈夫子在上,请受学生永贺一拜。”
屈枕风愣在了原地,他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两个学生?
倒是店老板最先反应了过来,“哎呦,原来屈夫子的学生,真孝顺啊……”他立马收了钱袋。
“诶,等等,我不能要你们的钱,老板你将钱还给他们——”
“屈枕风你怎么——”不知变通,那店老板又要同他吵起来。
嘉庆笑道,“屈夫子,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一点心意?有这么多的心意吗?
“我不能要这个钱,二位少年,我未曾认识你们,你们快把钱拿回去——”
屈枕风正欲推阻,被嘉庆拦了回去。
“屈夫子海涵,今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实在唐突。但我们已决定拜您为夫子,这钱是我们兄弟几人今后的束脩,还往夫子不要嫌弃……”嘉庆言辞恳切,拜了又拜。
“这……”
“诶呦,难为你们这么心诚,我就替你们夫子先收下了……”店老板乐呵地收了钱,“屈先生,你毋要在再扭捏了,早些拿了药,去瞧你母亲的病。”
“这……”屈枕风骑虎难下,最后只得应了。
他谢了店老板,又谢了两位少年,与二人约了时间上课,急匆匆地赶回家去。
二位少年不走,反倒一直跟在他身后。
屈枕风心想:难道是怕自己拿了钱跑了不成?
二人却说想去看望他母亲。
屈枕风心下想了想,这两人倒是尊师重道,带他们二人去看看也无妨。
不过二人出手阔绰,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屈枕风一路与他们交谈,谈话之间,只觉得那叫嘉庆的,落落大方,是个可造之材,而那叫永贺的,自信傲气,也是个得体的少年郎。
一时生了惜才之情,越发觉得二人可亲。
“不知你们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永嘉山。”嘉庆笑道。
“那倒是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屈枕风知道永嘉山,距离此地几百里路,他走都要走上了十几天。
可是这两位怎么会来他们这个小村庄?
若说为了求学,屈枕风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能耐教得起这样家境的公子。
“我们却有事要求……”
三人来到了屈枕风的小院子,屈枕风招呼两人自便,自己跑去煎药,两位少年却说要帮他,屈枕风于是更加感念。
之后的几天,两人除了去私塾上课,还会时不时地来看望屈枕风的母亲,屈枕风于是同这两个少年愈加亲近,直到——
“娘,你再喝点吧……”屈枕风扶着一个面肌凹陷的妇人侧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喝了一半的药碗。
“不、不用了,风儿,为娘不喝了,这药为娘怕是再喝也没用了……”妇人眼袋深沉,她推拒着,嘴角溢出褐色的药液。
“娘,你别这么说,你会好的,你再喝点……”屈枕风知道,这药的药效越来越差了,母亲又要换新药了,可不知道哪里能给母亲弄到新的药方。
“对不起,风儿,是为娘对不住你了,是为娘拖累了你,你以后不要再为我买药了,不值当……”妇人攥着男子的衣服,一时呜咽起来。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的病是不可能好起来的,她都看了多少大夫了,难道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现在吃的药不过是苦苦吊着自己的命,折磨着自己,拖累风儿,而如今吊着自己命的药也不行了,她没多少日子了。她虽然惜命,可是也不愿意再让自己的孩儿为她痛苦下去……
“娘,你不要再这么说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会给你找到大夫,你会好的……”屈枕风轻拍着妇人的后背,这张后背佝偻窄小,骨头都可以摸得一清二楚,却是背着他长大的、他最后的依托……
*
屈枕风哄着妇人睡下了,此时两个少年找了过来。
没有过多寒暄,嘉庆立时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屈夫子,我们有办法可以救你的母亲。”
“你们有办法?”屈枕风想起两人的来历,想着他们可能认识什么有名的大夫,心里渐渐燃起希望,“你们尽管说,如果有什么可以办法可以救我娘,我一定照做!”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嘉庆拿出了一颗装在盒子里的丹药,“这颗药命唤‘续命丹’,可以保老夫人数年无病无痛,我很抱歉,我其实没有办法可以根除老夫人的病,但是这颗药可以让老夫人的身体重新振作,连走的时候也不会经受痛楚……”
“续命丹?”这么悬里糊涂的东西,他此前从未听说过。
嘉庆看出了屈枕风的犹豫,“屈夫子,我们仰望你的学识和品质而来,我们不会做出对你和老夫人不敬的事情,也没有必要。我以性命担保,这颗药绝无虚假!”
嘉庆说得信誓旦旦,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自然是知道这两个少年是怎么样的性格。而且,就像嘉庆说得,他这个穷夫子,哪里值得他们费心哄骗、拿性命开玩笑?
“你、你们需要我为你们做什么吗?”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可以续命的药物,定然价值不菲。
嘉庆松了口气,“不妨先让老夫人服了药,等发挥了药效,我们再说不迟……”
屈枕风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将“续命丹”给母亲服用了。
第二日,屈枕风的母亲竟然奇迹般地下了床!
“风儿,我感觉身体轻了好多——风儿,这还是我的身体吗?我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身体有哪里痛的,风儿,我、我我呜呜呜……”妇人喜极而泣,抱着屈枕风哭了起来。
这“续命丹”是真的!
两个少年再次找了上来。
“说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这等奇药,不说两位少年不计较,他自己都会心里不安。
永贺知道事情成了,满脸的喜色,“我们想请你做永嘉山神庙的侍司!”
“侍司?”
嘉庆道,“没错,我和永贺一直住在永嘉山神庙,但是我们缺少一个侍司——我们在等,等你的出现……”少年眉眼弯弯,脸上毫不掩饰的孺慕之情做不得假。
“这、这……”
“没关系,我们会给你留足够的是时间,你可以好好想清楚,我们可以帮老夫人、您的母亲接到永嘉山来住,我们会找人照顾她……”嘉庆说出了他能提供的一切帮助,“希望你可以答应。”
嘉庆看似在为屈枕风而考虑,言语恭敬而恳切,却是将人逼到了他唯一想看到的路——屈枕风欠他的太多了。
*
当屈枕风到达永嘉山的时候,才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奇妙得多……山水有灵,草木有情,相比于人,百兽以他们自己想要的模样活着。
而屈枕风为了做一个称职的侍司,查验古籍,寻真弄仿,以至于邯郸学步,不过是遍寻何为一个真正的侍司。
他听过太多赞扬的话,见过太多的离伤场面,以至于母亲离世的时候,他无悲无喜。在独自送母归乡的路上,他恍然想起,曾经的他为了母寻药,背井离乡,带着母亲跋山涉水才来到了那个小村子……
可现在的他仿佛忘了自己,只为了大家眼里的责任而活着,为了他们想看到的而活着。但看到灵墙的那倔强而真实的小模样时,他忽然有些心疼自己,他好累,人们骂着的又是谁?嘉庆他们嘴里的师父是谁?他们透过自己又在看着谁?
他原以为,永嘉山神是一个模糊的寄托,一个无所不能的奇迹,可永嘉的记忆告诉他,他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灵,一个抱着大蜘蛛腿啃的毛孩子……
“永贺,”屈枕风的一声将两人拉回现实,“你的‘大人’已经不在了,我确实继承他的一部分记忆,却绝不是他,我很高兴你叫我师父,也很感激危难时你救我,但我不希望你在身上找寻其他人的影子,我是屈枕风,你最初的夫子,你现在的师父,不是永嘉。”
“……”
屈枕风摸了摸永贺低垂的脑袋,“我很抱歉,这句话不该由你独自承担。”
“我知道的……”永贺小声嘟囔着,圆圆的眼睛红了。
“什么?”屈枕风没听清。
“……没什么?”永贺拍开他的手,藏起了自己的不堪,“你如今跟我说这些,是想永远离开永嘉山吗?照你这么说,侍司这个位子,对你来说就是个累赘……”
你也要抛弃我们吗?永贺没敢问。
屈枕风笑了笑,“知道为什么我当初要做夫子吗?”
永贺摇了摇头。
“因为这个世上总会人要长大,而我会一直做夫子。”而你,红眼睛的小兔子,在我看来,你仍是个没长大的少年。
永贺拍着桌子,猛地站起来,脾气还是那样暴躁,“你、你说的!”
屈枕风也站了起来,他比永贺还有高半头,脸上堆满了笑意,“嗯,我说的……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买灯芯糕吧!”
“小、小孩子才爱吃那种东西,我不要——”永贺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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