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丘风城微冷的清晨还沉浸在黑暗之中。
彻夜长明的镇厄司里,匆忙的步伐已络绎不绝,那些步子又轻又快,是习武之人特有。
正如城中做生意的人家开始了劳作,猎妖师们也已经齐聚一堂,并不很多,约莫二十几人,一部分在主殿中、一部分在殿外。
轻飘的雨点洒在他们的衣袍上,凝成一滴滴水珠顺着衣摆滚落,他们的衣物水不浸火不侵。
这些人穿着并不统一,其中红、青、紫三色居多,有男有女,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正色,要用翟沉雁的话来说,就是通通都没睡醒。
他们相互之间少有攀谈,只无声沐浴着小雨,任由发丝和雨水黏连。
殿外一棵古树下,两名红衣少女并肩而立,一个懒散的斜靠着树,另一个微微倾斜面向她,身形似乎有些紧绷,姿态很不自在。
片刻,其中一个紧抿的唇松开,担忧地道,“小雁,要不然我还是回去吧,本来这个任务的难度就不是很高,只是我昨天疏忽大意,如果今天完成了,应该也没什么大碍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附近一小片的猎妖师耳聪目明早就已经听入耳中,他们大部分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有其中有几人闻言后,微微偏头扫来一眼,看到少女腰间的铜牌时,纷纷心中了然。
铜牌猎妖师,门生猎妖师的关键阶段,也是任务失败最频繁的一类人。
大部分猎妖师的实力并不以强弱为准,而是由完成镇厄司的任务总量以及难度作为标准,以此推出木、铜、银、金、玉五种辑妖令。
在此基础上,每种辑妖令和任务、又共同有着从癸拾到甲壹,癸拾最低、甲壹最高的十类划分。
在这其中,铜牌最为尴尬。
比铜牌低一等的木牌猎妖师,几乎承包了所有癸拾任务,这些任务简单到只需要对妖有基本了解就能完成,也没有生命危险。
虽然报酬不定、有多有少,但胜在癸拾任务量大,木牌猎妖师数量又多,只要他们不主动申请铜牌,一辈子做木牌也是可以。
而铜牌则不一样,铜牌任务看似只涵盖了辛捌和壬玖两级任务,但一来,这些任务和木牌任务的难度完全不一样,门生猎妖师独自一人难以驾驭;二来,如果是妖物害人,往往都有潜伏期,辛捌任务变庚柒,也是常有的事情,看似一级之差,实则天差地别。
庚柒任务绝不是铜牌猎妖师能应付的,稍有不慎便丢了性命。
而刚才说话的红衣少女,毫无疑问就是铜丙叁的猎妖师。
靠树的少女听完这番话,迟疑地说,“最好不要吧。”
她倚着树干,手并在一起,不住地往手心里哈气,看着白气消散,玩得乐此不疲,“岑澄,你的任务是什么来着?”
“任务…我、我给你看。”
听出她话里的认真,以及隐隐的质问,名叫岑澄的红衣少女脸上的愁色清空,转为了慌乱,自腰间解下一个小竹筒,从中抽出一张粗糙的纸来。
这是镇厄司的辛捌任务,纸是折叠的,展开却不留折痕,比普通的纸厚很多,显然是不易损毁。
纸张本身无字,可随着摊开的动作,渐渐浮现出一行行泛着光的文字来,悬浮于纸张上空,在半黑的清晨中,比日出先一步照亮了两个红衣少女的脸。
“妖毒……”
岑澄镇静下来,只念出两个字,她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把纸递过去。
靠树的那个并不接,只是看了片刻问道,“你有几成的把握,今日能解了妖毒。”
提到任务,岑澄回忆片刻,心中也有数,虽然最开始上面只写着那人中了不知名的妖毒,可她好歹也和这个任务接触了一天,对于是什么妖的妖毒,已经有了大概的范围。
思及此,她低声道,“我有七成把握。”
虽是这么说,但她出声时下意识的压低了声线,本就轻的声音更是细若蚊鸣,似乎并不想旁人听到。
靠树的那人仍是摇了摇头。
“七成,不够。任务可以等你,人却等不了你,不同于一般的任务,中了妖毒的人性命危在旦夕,一天已经够长了。而且这种事关人命的任务,一旦失败,对猎妖师的名誉无疑是一种损伤。”
所有在时限内没有完成的任务,都要求送回镇厄司,铜牌无法完成,就会交由银牌完成,任务也会从辛捌升为庚柒。
但同时,没有完成任务的捉妖师,其辑妖令也会降级。
失败的任务会被镇厄司记录在册,镇厄司一向根据猎妖师的实力发放任务。
岑澄攥紧了纸张,旋即收起心思,点了点头,无声把纸折起收回了竹筒。
“小雁,我听你的。”
两人说话的片刻,主殿中传来了微弱的动静,聚集在殿外的猎妖师也缓慢地向殿中走去。
卯时的钟声自远处敲响,像是收到什么信号一般,随着钟声小雨也停了。
镇厄司的主殿是四方院落,瓦檐下环绕的一圈纸灯之间由一根红绳串联,镇厄司弟子将其中一盏灯吹灭,剩下的纸灯顺着这一盏也纷纷熄火,天还没有亮起,一时间,主殿里回归了彻底的寂静与黑暗。
黑暗并不影响猎妖师的视野,甚至可以说黑暗是他们的优势。
许多猎妖师都会练习在黑暗中追踪、隐匿、战斗的能力,因而置身黑暗的妖魔,要比白日出现的妖魔更容易猎到。
白日人妖同行、气息杂乱是一部分,再来大多的妖族都有各种千奇百怪的障眼法,有时候能看到,反而是缺点。
两个红衣少女顺从着黑夜,随着众人规律的脚步一同进入了主殿。
主殿比院落更宽广,无味熏香白烟缭绕,进去正对着一方极长的柜桌,柜桌旁侍候着几名黑衣弟子,都很高挑,面容恭谨,乃是镇厄司中人。
丘风城的镇厄司分堂只发木、铜、银牌的任务,因此主殿向左的一面墙俱是木牌,繁多的有些杂乱,主殿向右则是铜牌和银牌各一半,银牌更少些,只有寥寥几个。
银牌之上的任务则是没有了。
丘风城没有妖物值得金牌猎妖师出手。
轻飘的脚步停在银牌任务前,翟沉雁布满细小伤疤的手,轻轻划过张贴的棕黄纸笺。
纸笺不大,只比这只手大一点,但又很厚,厚得像是薄木板。
“和昨天的银牌任务不一样了。”身旁不知名的猎妖师说。
那名猎妖师的同伴道,“镇厄司的人也真够累的,银牌任务挂在这里一天没人领,晚上他们就要继续干活。”
镇厄司的分堂遍布天下,是所有猎妖师和人妖两族心之所向。
如果说猎妖师为了谋生做任务,那么镇厄司则是为了人妖大同。
他们不同于传统的猎妖师,专注于‘猎妖’二字,在镇厄司里,不论是人是妖,不分种族,只看是非对错。
镇厄司并不仅仅是接收和发放任务,他们也会像猎妖师一样做任务,根据任务的紧急程度,大多数时候会在夜晚出行,尽量不惊动与任务无关的人与妖。
所以世人也将他们称之为,夜鼠。
“镇厄司还真是卧虎藏龙啊,这分堂里叫的上名字的也没几个,银牌任务倒是毫不含糊,你说他们的实力不会有金牌了吧?”
不知名的猎妖师与同伴说着。
“你没睡醒吧?镇厄司的人哪有什么金牌银牌,他们又不分这个……”
两人手上已经各自领了任务,朝柜桌走去。
猎妖师所接的任务需要由镇厄司的人进行评定,超出猎妖师能力范围之内太多的任务,是无法接取的。
翟沉雁的手早已收了回来,空落的垂着。
岑澄回头望了望那几个黑衣弟子,“小雁,你说,丘风城真的会有金牌猎妖师吗?”
“没有吧,又用不着。”翟沉雁看着面前的银牌任务,耸耸肩,“银牌的任务,银牌的实力就够了。”
岑澄默了默,侧身看向铜牌去。
她自幼在丘风城长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真的不知道猎妖师在银牌之上,还有金牌和玉牌,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这种小城是留不下金牌的,更别说,丘风城的镇厄司分堂不能为猎妖师发放金牌辑妖令。
想要成为金牌,就要离开这里,但那实在是太遥远了,她长这么大就连银牌都没见过几个,不要说憧憬了,连想象都是一种匮乏。
想到这,她抬眼无声望着翟沉雁的侧脸。
要说银牌,面前这位不就是吗?但是岑澄从来没有见过翟沉雁的辑妖令,她好像并不喜欢提起自己的银牌。
但怎么可能呢,对猎妖师而言,银牌是多大的荣耀啊。
两人身后,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回应道:
“小少君,您这话呀只说对了一半。咱们丘风城确实是不需要金牌猎妖师,但不是没有啊,远的就不提了,您翟家的家主可不就算一位吗?”
回过头,身穿镇厄司黑色弟子服的青年正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他脚步近几真正的无声,像是飘过来一般。
青年不长的黑发披散着,沉静又文弱,脸上挂着讨喜的笑颜,微微躬身,“两位日安。”
“一个常年不在的家主,也亏得你能记得她。”翟沉雁颔首。
两人转过身来,一向安静的岑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日安。好久不见了,常堂会。”
翟沉雁扬了扬下巴,“刚要找你,你自己先送上门来。”
常堂会失笑,朝她们的方向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知两位有何吩咐。”
“不是我,”翟沉雁正要偏头示意,却见身旁少女身形摇晃。
她连忙伸手扶住,常堂会的视线也挪去,细看之下却是心中一惊。
从翟沉雁的视角只能看到岑澄呼吸有些急促。
可迎面看去她额上已经满是冷汗,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色,只是唇色极淡看着并不明显。
起码和妖打交道了几十年,常堂会在发现不对的时候,立马就感知到了对方身上的妖气,连忙道,“岑姑娘这是怎么了?”
他下意识以为这两人口中所说之事,正是为了岑澄而来,本是询问,却没料到翟沉雁也是不明所以。
她抓着岑澄手臂的手紧了紧,也道,“脸色怎么这么差。”
岑澄靠着她,弱声说,“我没事,只是昨晚没休息好。”
隔着衣物,翟沉雁也能感到掌下肩膀冰凉入骨,感受到岑澄似乎在借她站稳,更是使了几分力气,有些生气的道,“你这哪里像是没事?”
“岑姑娘,你身上有微弱妖气,”常堂会已经拂袖欲走,急声道,“不若先坐下等候片刻,草木堂的医者如今正在殿中,我去将人唤来。”
一旁翟沉雁听到‘妖气’二字,顿时睁大了眼,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再看向怀里的人便有些忿忿,虽然有心说些什么,但此时情形明显不容她再废话。
岑澄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一手抓着沉雁衣物,一手紧握在腰间玲珑的竹筒上。
自进入主殿以来,她便呼吸不畅,体内沉寂的妖毒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催动,本是吃了随身携带的药丸压制,也确实见效,可随后全身失力连站都站不住了。
常堂会话音未落,岑澄便虚弱的道,“等等常堂会,岑澄无碍,如今重要的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最后连翟沉雁也分辨不清,随着话语骤然中断,沉雁怀里的人也彻底瘫软。
竹筒咚的一声掉落在地,沉雁本是揽着岑澄肩膀,两人相互借力,可她这番昏迷实在是太过突然,就那样从沉雁怀中滑了下去。
翟沉雁只能是顺着岑澄蹲下去,不让她砸在地面,就这样抱着她。
“岑姑娘!”常堂会本也并未离开,这下去而复返。
他会些医术的皮毛,比起去草木堂叫人,当即立断决定留下先看看岑澄的状况,不管是什么情况,至少能先稳住,不再恶化下去。
幸而殿中其他几位堂会也已经发现这边出事,纷纷疾步赶来,其中一个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便奔出殿内往草木堂的方向去。
点了几处穴道后,几位堂会又不知喂了什么,岑澄脸色已经好了几分。
翟沉雁心里石头落地之余,还记得她昏迷之前紧握着的竹筒,想到那个关于妖毒的任务,岑澄身上的妖毒,只怕是在做任务的时候染上的。
她会几分医术都已如此,中了妖毒的凡人只怕更糟!
当下心中更是慌乱,翟沉雁视线在地上扫过几旬,终于定在一处,手指一勾,滚落的竹筒便‘啪’地一声飞入掌中。
只是还没等她说些什么。
视线中骤然闯入一抹鲜艳的红色,从几位黑衣弟子中闯入,将常堂会重重撞开。
这抹红踏入主殿时还是悠哉的步伐,只是进门的一刹那,便像是被鲜血引诱的猛兽一般朝翟沉雁所在之处冲了过来,利落的蹲在了昏迷之人身前。
这红衣跳脱无比,和翟沉雁身上的红色弟子服不同。
若说她身上的红衣是衰败的红花,那么这少年身上的红衣,便是盛放的火焰。
看到来者,被撞开的常堂会虽然头疼无奈,却是心中大定。
红衣少年的手搭在岑澄手腕处,说是‘搭’其实并不准确,并不是把脉的搭着,而是握着手腕,整个手掌攥着手腕。
他低着头,发丝凌乱,翟沉雁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一息之后——其实这少年从进来到蹲下的所有动作,也不过几息之间而已。
一息之后,他说。
“有没有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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