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如喷泉般洒入暴雨,那人先是一愣,却不叫痛,只是瞠目盯着断臂,随即仰天狂笑,紧接着那笑声戛然而止,他仆倒在地,不再动弹了。
“这人看起来就不像个正常人。”阿四上前踢了他一脚,见他面露笑容,不禁蹙眉退了两步,“怎么笑的这么渗人。”
此时孙柳突然开了口,“他疯癫嗤笑不像常人,是因为他服用了寒石散。”
“行。”阿四转身一把揪住孙柳的前襟,“你总该是正常人吧,总之你要是想活命,那就乖乖的——”
“我不想。”他垂着眸子颓然道,“我并没有那么想活。”
阿四还想说什么,却被佟十方按住手,“先把他松开。”她蹲下身,隔着雨幕望着孙柳,他却将头别过去,大半数脸被斗笠遮住了,只有干枯的嘴唇在微弱的一开一合,似乎在努力平复心情。
“还好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又救了我,但如今的我,已经不值得你救了。”
他扭过头来,终于与她正脸相对,他的脸一片惨白,印堂发青,毫无精气,活像一个濒死之人。
谁能想到,昔日的大理寺寺丞,一心想要查清人货案的真相,如今却亲身陷入这条罪恶之道。
“谁说不值得。”佟十方一时百味杂陈,只轻声道:“看见你还活着,我能高兴好一阵呢。”
孙柳微微一愣,随即垂下头,肩膀微颤,片刻后,他终于失声痛哭。
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待孙柳平复了心情,佟十方便扶着他远离众人,并肩坐在一片凸起的页岩下。
她心思有些乱,想着去而复返的九郎,想着良知秋的那番话,还有眼前的孙柳,一切纷至沓来,搅得她不知心头是何种滋味。
她突然觉得那个远在上一世的自己又回来了,那个因为罹患癌症而感到给他人带来麻烦的佟铃,和现在一样不知所措。
孙柳并没有展露获救后的喜悦,只是一个劲叹息,“我整日都在想逃跑,现在好不容易脱身了,又觉得这个世界太大了,竟然想不出还有什么去处。”
“没事,慢慢想吧,想出来了告诉我,我送你一程。”
孙柳感激的点点头,却说:“我还是想送完这批货,送完它。”
“为什么?”
“我虽然已经没有余力去深查这个组织了,但我可以作为你们的一条线索,带你们往下查。”
“那敢情好!我就是专程来查此事的。”阿四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立刻快步奔来,对孙柳拱手,“先谢过这位兄弟,刚才我对你的说的那些话,你别介意啊。”
见佟十方不搭话,孙柳立刻问:“你呢?”
“我可以送你走这一程,保护你的安危,其他的,我不想参与。”
孙柳显得有些意外,“为什么?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一直在努力追查是吗?”她自嘲的笑了一下,“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努力,我很早就停下来了,我累了。”
孙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其他人呢?也不管了?”
山中深雾如同水中之物,在大雨中聚拢又散去,大雨在脑海中勾起过去种种,她又有些喘不上气了。
“他们都走了,和我一样离开江湖了。”
“都走了……”一道惊雷劈开山涧中的黑暗,孙柳侧目看着她,脸上忽然一明又一暗,“你们走了,所以把所有的事都忘记了?”
他的声音很小,被雷鸣吞没,当佟十方看向他时,他淡淡笑了一下,“想知道这一年多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想知道我是怎样加入这个贩人组织的吗?”
“想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了吗?”
“我想。”
孙柳的声音在喉头哽住,他抬头看了一眼暴雨落下的地方,“算了,我已经不想说了。”
雨愈下愈烈。他抱膝而坐,衣袍湿透。一节手臂从袖下露出,皮肤苍白如纸,密布着圆形伤疤,既不像刀伤也不像烫痕,更像是反复溃烂痕迹。
“这四百多个日夜里,李大哥找过我吗?”
“阿烁找过我吗?”
“我哥找过我吗?”
“你找过我吗?”
“你们急着退出江湖,去过各自的安稳日子,可又有谁找过我呢?”他干笑着,指甲抠进皮肤里,“全部……全部都把我忘了……可我做错了什么?”
佟十方看着他,隐约感到这番话不像是孙柳能说出来的,遥想当年在江州街巷里对着她爽朗一笑的那位江小爷,似乎早已不复存在。
重逢才一刻他已经毫不遮掩自己的怨恨,但有许多事他毕竟并不知晓,所以她不怪他。
“孙柳,你没有做错什么,但你没有做错,不代表别人都错了,”她声音很轻,却极有分寸“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恨,当年你被戮王带走之后,我的确没有太担心,因为戮王是你哥,我知道即便他对你厌恶至极,也断然不会狠心去要你的命,何况当年我们一直在试图找他的踪迹,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那些事就没必要细说了,我还是那句话,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但更多的,譬如承受你的情绪,很抱歉,我现在一时还做不到。”
孙柳显然被她的一系列话所击溃,他缄默下去,半晌才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沉默中,阿四左看看右看看,小声劝,“既然是老朋友相见,那应该开心才对啊,你们这是何必呢。”
孙柳点点头,“既然这位兄台要查,那我就作为线索带你去见下一个点的接货人,”他又对佟十方道:“既然你答应送我一程,那就送这一程吧,在那之后,你我就此分道扬镳。”
“也好。”
今夜,她做得很好。连番旧人重逢,熟面交错,她却足够果决,也足够无情。至于眼前的分别,她无惧孤独——她早已习惯。只要他们天各一方,那烧在她身上的地狱之火,便不至于连累他们一同焚尽。
她忍不住回头,悄悄看向远处的九郎。原以为他仍出神望着山外山,却冷不防,猝然撞进那道目光。
他一直在看她。
那目光既不惊,也不避,就那么坦然落在她身上。像是故意在告诉她,哪怕此刻重逢,哪怕他刚才出手救她,他也不曾动心,不起半点波澜。她于他,不过是水月镜花,不值他再近一步。
她收回目光,低头望着足尖尖,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念:“好,这样挺好。”
不远处的老七忽然低声叹:“诶?那英雄怎么走了?”
她举目追去,只见九郎的身影如同一撇墨甩入夜色里,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一夜无言,翌日天明,各人情绪已随着山雨的停歇平复下来。
孙柳背上竹篓,一刻不想耽搁,“要想顺利见到下一个点的接货人,继续跟踪下去,就不能惊动对方,你们二人必须随我一起伪装成送货人。”
“这好说。”阿四接话,“你不必废话,我们尽快上路。”
三人正待起身,却听不远处松柏下传来一声,“你们还少了一个人。”只见良知秋快步走来,“你的送货队里原本有四个人,现在却变为三人,难道对方不会视为不寻常,将这一次运货强行终止吗?”
孙柳头也不回,“所以呢?”
“我愿做第四个人,和你们一起去。”
“等等!”远处老七快步冲过来,一把将他拉回去,“头儿,你别糊涂,咱们三寸团现在就仨人了,你这时候走?”
“这回我听老七的。”络腮胡子立刻接话,“那群冒充咱们,还伏击咱们的冒牌货还没解决呢,你咋能现在走?”
见良知秋不语,老七继续劝,“是,我知道那是传说中的佟女侠,她是够传奇的,可你也知道,她身上摊了多少事啊?你跟着她走,就不怕惹上麻烦?”
说话间,佟十方正向这边看来,但她很快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淡淡的,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力挽他的意思。
良知秋心头陡然冒出一股无名的火,但转瞬又熄灭了。
他没有资格对她有任何期盼,昨夜九郎突然现身,她尚且没有任何表示,他又怎么能奢望她来挽留自己?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但我非去不可。”
“啥?”
“这个以人为食为货的组织,你们在沙漠里已经足够了解了,想必不用我多说,”他按下老七和络腮胡子挡在面前的手,“三寸团的名誉固然重要,但在天下人的安危面前,也不过尔尔,何况事分轻重缓急,这次线索就在眼前,我怎么能再贸然错过?”
见他坚持,老七与络腮胡子对视一眼,“那我们呢?”
“你们回一趟锦州,去看看其他人恢复的如何,不要轻易有任何行动,等我完成这件事,会尽快和你们汇合。”
却说千里之外的京城内,也下着同样的大雨。
夏雨顺着屋檐一路流淌,再沿着青砖的缝隙流入院中池塘,激的池心白莲左摇右摆。
“真是一副好景观呐,这院子的陈列,想必良爱卿没有少费心思,只可惜,你终日为了逆子繁忙,鲜少在此逗留,真是浪费了这一色夏日美景,你说是吧?”小皇帝从窗前转过身来,掠过良争身侧,缓缓坐下,“你说这是何必呢?”
知道小皇帝来此的意图,良争快步跟上,“圣上,微臣相信,不日,逆子必当迷途知返,回到京城报效朝——”
“算了,你家犬子那副姿态,朕已经见识过了,当日朕那般好言相劝,他都执意弃官离京,根本没把朕和朝廷放在眼里——”
良争闻言一怔,双膝跪地,忙不迭道:“圣上,犬子绝无此意,他只是年少无知——”
“论年少,朕比他更年少,他懂得不该比朕还少啊。”心急容易出口成祸,良争立刻收声,却见眼前的少年天子慢悠悠站起身来,“朕今日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如今升为左都御史、又兼掌东缉事,锦衣卫所也仍在你拳握之中,可算是文武兼容、权责并重,如此繁重的公职在身,你怎么还有心思分神给你那犬子?”
“微臣并没有——”
“你看你这臣子当的,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自从他脱籍离京,你的魂就不在你身上,”他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讥诮道:“你再看你这爹当的,仍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微臣不明白圣上的意思。”
“你以为安排人假扮成良知秋一等人,到处作恶,替他留下恶名,就能令他心生厌烦,离开江湖?”
良争心头难免一惊,不知小皇帝居然对一切尽收眼底。
便听他继续说道:“你自以为放出假消息,引他到山中,就能活捉他?令他回到京城接受教诲?可笑,告诉你吧,你的人,朕已经拦下来,朕的人,受累替你前去了——”
良争心头又是一惊,猛然抬起头,“圣上!”
“你急什么,朕只是初试他的身手,看看他可有继续留在宫中的必要。”小皇帝扇了扇手,语调一转,走出门,站在回廊下望着雨中的池塘,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感慨,“爱卿啊,你如今身兼数份要职,却总被‘私事’绊这一脚,朕可是十分可惜你的,你这样费尽周折,牵肠挂肚,还不如直接了断,让人快意,你想,若不是朕念你多年功勋,如今你们良家,又能有几分风光?”
良争闻言脸色巨变,立刻伏地叩首:“圣上厚恩,微臣铭感五内,绝不敢忘。”
“这便对了。”小皇帝慢悠悠笑了笑,望着脚前这个足以做自己父亲的臣子,像个施恩的兄长一般对他慢条斯理道:“朕一直很感激爱卿那些年对朕的忠心,因此,朕不是苛责你,只是提醒你,万事讲究一个识相。”
“微臣……明白。”
“你看这样可好,朕宽心,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小皇帝终于收了笑,抬眸望他,眼中无波无澜:“若你那犬子真是良材,知进退,知感恩,锦衣卫指挥使的那张虎符,朕留给他。”
“可若他执意妄行,负了朕、误了你、玷污了朝廷锦衣卫的旧衔……”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极轻,“你就好生断了自己的念想,想想接下来怎么做才是对的,良大人啊,为人在世不能太贪心,亲情、权柄,不能都要,否则两头牵挂,如何成就大业?”再说了,其实这个儿子对你——”
他含眸俯视良争,满是鄙夷,“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重要,我说的对吗?”
风穿廊过,雨声微歇,良争依旧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小皇帝转身入内,负手看着面前良家列祖列宗的排位,将淡淡一句话丢在地上,“好好的处理,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来啦~~[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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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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