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从叶尖垂落,掉落在九郎鞋前。
他身形一顿,随即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
‘太师,是我杀的。’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当晚的一幕幕,从他眼前快速闪过,视线内仿若有寒光一闪,那是他手里的刀,刀锋上鲜血呈一字线向外飞速喷溅,在半空绘成了一片红。
他垂头看向自己的手,那里曾经鲜血淋漓,抓着一颗热乎乎的脑袋。
那是张太师的脑袋。
是啊,他就是他杀的。
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你糊涂啊,你杀错了啊。”
娘,你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些?
“你把他杀了,你把他杀了之后,我要怎么办?”
为什么?
“你把他害了,就是把我也害了啊。”
到底为什么?
他僵硬的回头,看向自己的娘亲,她的脸在眼前不断扭曲,变得越来越陌生。
他的目光似在迷雾中搜寻,却已经不见前路。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风一点点的变凉,在他的躯体缠绕又剥离,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上一点点掉下去。
九郎。
崔隐。
竹青灯。
雨露风霜,孤独岁月。
过往的一切,如笋衣一般层层剥落,他一寸寸的缩小,回到梦中那副十一二岁的躯壳中。
娘坐在他身侧,认真拨着手上的青栗子,他趁着她不注意,小心翼翼将头轻轻贴在她的手臂上。
那是他记事以来头一次这么做,如今却明白了,那已是余生最后一次。
“老夫人,够了。”见沈氏一步步靠近,佟十方上前挡在她面前中间,“我不知道今天是谁将你刻意送到他面前,说出这番话的,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同意在这一环里扮演这样的角色,但既然你已经把话说完了,也就够了,你走吧。”
沈氏并不怕她,只用半片眸子与她对视,一字一句,用力着墨,“走?冤有头债有主,他杀的可是他的亲爹,他造这样的孽,难道他不该知道吗?”
“笑话,谁来证明那老东西是他的爹!?”
“我!”
“那就更可笑!你的话如何断真假!你也不过是听他人言辞!他人言辞又如何断真假?”
她脚步直直逼向着沈氏,目光越发冷冽,“就算那老太师真的是沈烟桥的爹,他配吗?爹娘是什么?是孩童啼哭时替他披衣送暖的人,是风雨如晦时保他周全的人,养之恩永远大过于生之恩,那老东西做过多少?又做过什么?他死了,不是孽子弑父,而是因果自偿!你别妄想用所谓的血缘来绑架一个人。”
“你是何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这样的话,我可是他的娘!”
“娘又如何!我可太清楚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不爱子女的父母!这世上就是有不是的父母!更何况,沈烟桥是为了我才杀了他,你要恨就恨我!”
她还想继续说,身体却一顿,被九郎拉住了手。
“十方,不要说了。”
他抬起头,此刻目光如厮空明,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念了十年的至亲,声音已是无比平静。
“娘,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他死了就好。”
沈氏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他死了,你的大仇就报了。”
“混账!你在说什么!你还是人吗!你杀了你爹,你就没有一点愧疚!”
他垂着眸子,说的仍是那一句:“我杀他,不悔,若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人,我应多杀他几刀。”
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歇斯底里的扑向他,却被佟十方抬臂挡下,“我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有了一个安稳的靠山!你却把它全毁了!二十年前,你不该来,如今你更不该出现!你为什么总要毁掉我的人生!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消失!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啊啊!”
她撕心裂肺的每一个字,都是划向他心口的刀。
血淋漓的,将他迅速切割成无数块。
他在沈氏面前缓缓跪下,磕了一个头,“张沈氏,是我杀了你的夫君,对他虽无悔,却对你不住,原该偿命,但我今生这条命已托给我重要的人,是非恩怨,来生偿你。”
“偿我?我不需要你的偿还,我只要你发誓,”沈氏目光中含泪,眼底爬满血丝,声声是恨意,“你发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你我生死无干!”
他的躯体早已千疮百孔,再也没有风雨能够撼动。
他只是平静的望着她,眉目中一片死寂,满眼成灰。
他扶膝起身,转身离去,将从心口涌上来的血用力吞咽回去。
“好,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后会无期。”
人这一生,缘起缘灭,不过是天道推移,有的缘是正缘,温润如春水,滋养一生,有的缘却是孽缘,仿佛枷锁,将人死死困缚。人山人海中,正缘少,孽缘多,到头来都是要了断的。
其实在十余年前,当娘在栗子树下告诉他要送他上山时,他们母子缘分就已经尽了。
她早就知道了,而他念了又迟了这十年,才知道。
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荒庙里。
这里残壁透风,只有远处燃着一团小小的篝火,而门外天已经亮了。
良知秋与佟十方都围坐在篝火边,各自闭目养神。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缓缓坐起身,靠在一旁的草垛上。
此刻他只是安静的看着篝火,无伤,无痛,只感到一种大梦初醒的安定和平静。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佟十方缓慢的睁开眼,目光与他相接。
她在篝火边拿起一支烤好的兔子,回到他面前盘腿坐下,“好久没吃东西了,饿吗?”
他在等着她追问,他为什么会吐血,又为什么会晕过去。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撕下一只兔子腿,送在他嘴边,“良知秋专门挑了只肥的,特别香。”
他慢慢嚼着,轻声道:“很好吃,不过现在有点想念你的面。”
“是吧,我手艺还凑合吧。”她浅浅的笑。
“有名字吗?”
“有啊,对外那叫阳春面。”
“还有对内的名字?”
“也有,叫瞎面。”
“瞎面?”
“瞎捣鼓的意思呗。”她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在家里,饿的实在没办法了,就开始自学煮面,虽然煮的总是半生不熟,但只要加一勺酱油一勺猪油,面就会变得特别美味。
“后来长大了离开家了,吃过很多面,但是没有一碗能吃到我心里,我才发现我自己做的那碗面才是一绝,我为自己做的那碗面才是最好吃的。
“所以,就算他们不管我,我也饿不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就别管,反正生命它自会找到出路。”
他安静的望着她,又听她继续道: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好惨,但现在回想,也没什么可自哀自叹的,我们的出生就是我们这辈子遇到的第一座大山,有些人的山扶他上青云,有些人的山山花烂漫,还有人载歌载舞地伴着,可有些人的山,偏偏万丈绝壁,荆棘丛生,更有一些人,爬到山腰,山就塌,就是这么不公平,可是找谁说理去?
“还好山终究只是山,你走近了看,不过是一堆烂石头,只要你走出去了,它就不会跟着你,它是无法选择的起点,但并不是我们的终点。”
话到了这,她将头朝一边点了点,“你看见那张供桌了吗?”
“嗯。”
“看见门口水坑里那滩烂泥了吗?”
“看见了。”
“那摊烂泥是个泥菩萨,一个时辰前还在那供桌上呢。”她将兔子腿递到他嘴边,“他们很缺德,捏它的时候不问它愿不愿意做这菩萨,丢下它的时候又不问它愿不愿意守在这,所以我把它端到门外水坑里了,它可以不做这个菩萨,也不用等和尚回来,重新化成泥巴就成,做回泥巴,可以成为一条路,也可以再变成一片瓦,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想,就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她说完这些,换来的却是沉默。
她抬头看他,他才温柔的轻轻笑了一下。
她抬起手,用手背接住他眼角的一滴泪。
那眼泪只有一滴,却那么烫,比火焰还烫。
“九郎,其实我们都可以做回泥巴的。”
他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最终没有也说什么,只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其实她不必这么用力的安抚他。
其实,他比所有人料想的更加淡薄无情。
在大多数人眼中,他心狠手辣,绝非良人,只因他早早领略过人性和背叛,已经放弃了太多期待和幻想。
大多数时候,对任何一段关系,他都是先退步的那个。
与娘亲的重逢很痛,但绝非他不能承受的。
她不爱这个儿子,是他早已知道的答案,不过是再确认一回,不过是噩梦重现,他会在大汗淋漓之后尽快醒来,现在,他只感到一阵挖心刺骨后的痛快。
不过是手刃亲父,痛快。
不过是被娘亲厌弃,痛快。
与他而言,世间万般苦难皆如是,他已经能够坦然接纳一切的发生。
他明白她从来不懂如何安抚旁人,却为了他,竭力而为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虽然生涩,却令他一向麻木的心脏,有些动情。
“刚才那个不是眼泪。”
“骗鬼啊,不是眼泪是什么?”
“很难形容,就好像,自己在悬崖上独自挂了很久,精疲力竭,想要放弃……却被你拉了上来。”
佟十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澄澈如玉的眼睛,“我以前没这么安慰过你吗?”
“不太一样,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什么样。”
“你以前啊,”他清了清喉头,学着她以前的语气,“我告诉你九郎,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难过的,都是小情小爱,天下之大多要头疼的事多了去了,我可没有闲心放在这上面,你最好也别。”
她靠在他肩上笑,“那我以前说的也对嘛。”
“当然了。”他低声应着,将她的手扶在自己胸口上,“你以后不用再担心我了,我已经不是泥巴了。”他轻轻笑着,眼中闪着亮光,“我下山了,又被你重新捏成了人。感觉到了吗?”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彻底放下的那一刻,她会忽然生出一阵难言的酸楚。
“那就好,”她抿唇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编那套说辞死了多少脑细胞吗?”
他又笑了一下,“那下次要是我再难过了,你就别说话,抱抱我就好了。”
二人话音未完,忽听另一头传来良知秋的厉喝:“什么人!”
只见他按地起身,手中狼牙锏向窗的方向一挥,便听噹的一声厉响,什么东西撞在狼牙锏上,被扫飞出去,扎在了头顶的庙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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