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公堂,晨光爬上斑驳木柱,一派祥和景。
然而无论是椅子上安坐的县令,还是底下跪地低头静待评判的男人,二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黎荆山翻看着卷宗,眉间几不可察地皱起,他放下卷宗,朝下方的男人问道:“你所说可属实?”
“大人,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关行远抬起头来,眼眶泛红,“我家老父为此日夜兼程,刚到镇上就病倒在榻,恳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黎荆山面色不变,声音威严,“传叶荣华。”
不多时,一个穿着粗麻短衫的男人便走上堂来,衣衫大敞,手里还拄着根木头拐,正是叶荣华。他一见黎荆山便堆起笑,“大人,什么事把我叫来?”
黎荆山目露不悦,叶荣华身后的衙役明了,一脚将人踹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怎么跟大人说话的?这里是公堂,不是酒摊!”
叶荣华挨了一脚,也仅仅只老实了几秒,他很快将注意力放在身侧的关行远身上,“……我好像见过你。”
叶荣华咧开一嘴黄牙,“在那贱皮子的葬礼上,是不是?”
关行远双拳猛地攥紧,他猛地抬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叶荣华!”
“肃静!”黎荆山手底一震,“关行远,当着人的面,你再说一遍。”
还不是时候。关行远咽下喉间梗着的那口气,原原本本将诉求说了一遍:他要拿回叶家福田镇那间屋子的地契。
“我说小子,当初可是说好了,那女人嫁到我家,屋子也是给我俩的,怎么你说要回去就要回去,就不怕伤了两家和气?”
“和气?我姑姑嫁入你家三年,被你打得遍体鳞伤时,你怎么不提和气?前年她被你逼死,如今你拿着我爹给她买的屋子当摇钱树,还好意思说和气?”
关行远的话语掷地有声,他膝行两步,从怀里掏出个包袱来,层层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地契,上头还有官印,是正儿八经做不得假的红契。
“大人请看!这屋子分明是我爹怕姑姑受委屈,以我姑姑关青娥的名义购置的,地契背面清清楚楚写着‘赠小妹,不与夫家相干’!”
叶荣华脸上的笑僵了半截,但仍不愿输了气势,“胡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关青娥嫁到我叶家了,她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更何况……”
男人话锋一转,声音刻意抬高了些,“何况我那老母亲还等着这卖房的救命钱,你这样闹,是存心要害死我老娘啊!”
黎荆山静静看着,指尖在卷宗上敲了敲,忽而发问道:“今年你母亲种了多少亩地?”
“也就……”叶荣华不假思索,看到黎荆山阴沉神色方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连连找补,“不不,我是说,她病得很重,下不得地。”
“叶荣华,”黎荆山缓缓开口,“本县问你,你母亲如今在哪处养病?”
叶荣华眼神闪烁了一下,全无跟关行远争辩时的气势,“自是在家中。”
“哦?”黎荆山放下卷宗,“巧了,本县昨日刚让衙役去桃叶村巡查,怎么没见你那重病的母亲?”
叶荣华的脸瞬间白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黎荆山不愿再看闹剧,拍案下了定论,“既有契书为证,不必再议。叶荣华,限你三日之内搬出白石巷十六号,将房屋交付原主,由于关青娥已去,便由她儿女继承。若有抗拒不从,本县即差衙役强制执行,届时以‘抗法’论处,决不姑息!”
语罢,黎荆山并不理会面色惨淡的关行远,他考量之下没有将房屋交予关行远,也是怕关家人打着替女眷出头的名义,将屋子平白占了去。
至于这叶荣华,黎荆山眼角余光一扫,见人面上喜色遮掩不住,一派得志的模样,只觉得厌恶,于是挥挥手,让两人莫要逗留速速离去。
谁知身后“扑通”一声,黎荆山回头望去,竟是关行远又跪了下来。
“还有何事?”黎荆山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对关行远也生出一丝怨烦。
叶荣华的案子不是黎荆山做的主,但他看过卷宗,虽心底认为丈夫打杀妻子是家务事,但当时民情激愤,他碍着面子并未轻拿轻放,而是将人捉拿归案。
直到近来小舅子不知从哪听了谣言,将这事整天在挂在嘴边,妻子近来又对自己爱答不理,黎荆山还指着老丈人为他官场助力,没了法子,只盼着小舅子能在妻子那美言几句,便做主让手下人走了流程,将叶荣华的案子改了,人也放了出去。
黎荆山自知理亏,他对外树立的形象一贯是清廉公正,如今做了个不大明智的决定,却也不好反悔。关行远要回房子的要求不算过分,也有契书为证,他便不多指点,却不料这人还想得寸进尺,再提新要求?
关行远不知他心思,声声铿锵,句句泣血。
“大人容禀:家姑被姑父殴打致死一案虽已过去一年有余,然冤情未雪,凶手未惩,且家姑遗孤仍处姑父阴影之下,每日战战兢兢,性命堪忧!小人深知‘死者已矣’,然活人之事更迫在眉睫——若再拖延,孩子们恐步家姑后尘!恳请大人念及人命关天,不拘时效,为民做主!”
堂上一片寂静,黎荆山默不作声,叶荣华则是阴沉道:“好啊,我说怎找不到那两个崽子,原是你将他们给藏了去!”
“大人你别听这小子胡咧咧!”叶荣华朝黎荆山做了个四不像的手势,梗着脖子嚷嚷起来,“我自家的娃,教训是应该的!哪个当爹的不揍娃?那小子为了口饭就去当偷,丫头片子更是个懒蛋,让她烧火能在门口睡上半晌,我罚他们是教他们懂事!”
叶荣华随即往地上一倒,大腿拍得邦邦响,却是只打雷不下雨,“大人您给我评评理啊!我出来这半月可从未对两个孩子有任何苛待,他关家欺负人,要了房又要人,我家的根都要挖了去,我,我活不成了啊!”
黎荆山也觉得关行远多管闲事,沉吟片刻,刚要下定论,却见门外闪过一道身影,来人青袍玉带,面目和善,却使得黎荆山背后惊出一层冷汗。
他定眼缓神,只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凝重,一改敷衍的态度,“叶氏,公堂之上,成何体统?”
仍赖在地上不肯起的叶荣华愣了,还想撒泼,却被黎荆山严正的面色镇住,不敢再放肆。
“你说你刚出来半月,未曾苛待孩子,” 黎荆山慢悠悠开口,手指在公案上轻叩,“可这联名书上,二十三家街坊按了手印,写得明白:你妻在世时,街坊便常听见你打骂妻儿的动静;前年初春,还把冻得发烧的小女扔在柴房,自己抱着酒坛快活。这些,也是旁人诬陷你的?”
叶荣华支吾着刚要辩解,黎荆山已转向关行远,“你说孩子舅舅愿接下抚养之责,既如此你家境况如何?可有乡邻作保?”
关行远早已准备好这些,忙道:“家父布庄生意兴旺,在镇上有三进宅院,去年还捐了两艘渡船,乡邻都称他‘善人’。有邻镇里正作保,不说富贵,衣食无忧定可满足。”
黎荆山点点头,“叶氏叶荣华,你虽近半月未再施暴,然往日行径已失父道。律法重伦常,更重护孤。”
他又看向关行远,“你父亲既有殷实家境,又有仁厚名声,且属母家至亲,依‘孤幼依亲’条,准你将表弟妹接至舅家抚养,由邻镇里正定期查访照拂。”
末了才瞥向仍瘫在地上的叶荣华,语气冷淡,端的是一派公正,“念你初归,暂免责罚。若再犯旧习,或滋扰舅家,定严惩不贷。退堂。”
黎荆山全程语气平稳,判词引律据典,仿佛从一开始便循着法理人情斟酌。直到关行远跟叶荣华都走了,他才起身,仿佛才看见那人一般,拱手行礼。
“不知您今日到访,然公务缠身,是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好说好说,为民分忧才是重中之重,黎老弟言重了。”青袍男子一手扶住黎荆山,免了他的礼,等到人站直了身子,才笑着道:“不知你今日是否得闲?我离乡多年,刚在云来阁定厢房时还遇上一桩趣事,想请昔日同僚也帮我听听。若是黎老弟不嫌,咱们待会儿边吃边聊?”
黎荆山本身就存了招待他的心思,此事正对他下怀,“闫兄相邀,我自是不会推辞,那咱走着?”
然而等到了地方,黎荆山才明白过来,这竟是一场针对他的“鸿门宴”!
上首的青袍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一对丧母兄妹的可怜事迹,话语间句句不离其父的暴戾苛待,以及对于其母莫名死亡的怜悯。
黎荆山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紧,指尖泛白。他怎会听不出,闫锦程口中听来的的故事,正是关青娥与叶荣华的旧事。
他方才公堂之上的转变,本就是因瞥见闫锦程的身影而迫不得已,此刻对方刻意提及此事,显然是来者不善。
“此事,不知闫兄是从何处听来的?” 黎荆山强压下心头的慌乱,面上挤出几分从容的笑意。他深知闫锦程当年离乡时已是吏部主事,如今衣锦还乡,必然手握一定权势,绝非昔日可比。
闫锦程放下茶盏,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黎荆山紧绷的侧脸,轻笑一声,“不过是道听途说,也许做不得真。但我倒是想听听,黎老弟对此有何见解?”
话音落下,却听不得黎荆山的回复,厢房内的气氛变得尴尬而诡异。
随行的几位乡绅模样的人纷纷交换眼神,看向黎荆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他们均是被闫锦程邀来作陪,此刻聪明的已经明白了这场宴席的真正用意。
黎荆山的脸颊阵阵发烫,端起酒杯猛饮一口,“闫兄有所不知,我……确实处理过一桩相似的案子。不过当时看来案情复杂,证据不足,且叶、咳,罪人认罪态度尚可,又有老母等待照料,才从轻发落。今日那女人亲属来诉,我已然重新处置,不仅追回了房屋,还将遗孤托付给其舅家抚养,也算弥补了过往的遗憾。”
“遗憾吗?” 闫锦程挑眉,不置可否地抿了口茶水,状似苦口婆心道:“黎老弟,咱们都是同乡,我自然是信你。只是这福田镇的百姓,都指着你这位父母官做主。若是因为一时糊涂,让好人受了委屈,让坏人钻了空子,那可就辜负了百姓的信任,也辜负了朝廷的托付啊。”
黎荆山他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辩解,可看着闫锦程那双似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最终还是只化作一声干笑,“闫兄说得是,日后我定当加倍谨慎,绝不让朝廷蒙羞。”
见状,闫锦程没再追问,又开始说起归乡途中的见闻,可话里话外,却总绕不开 “百姓疾苦”“为官当正”这几个词。
黎荆山坐在一旁,如坐针毡,几位乡绅聊起天来几乎像是忘了他这个县令一般,可黎荆山也没空在意,满桌的珍馐美食,他竟尝不出半点滋味,只觉得那杯中的酒,越喝越苦,苦得舌根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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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陈禾的铺子还是照开不误,不过今日铺子里却多出一个看着上了年纪的帮工,惹得相识的不相识的街坊都频频回头,不明白小掌柜怎的雇了这样一个新人。
殊不知陈禾也是头疼得不行。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不过总角之年,可为何有个瞧着年近半百的舅舅?
舅舅本人倒是没自觉,关越山一副乐呵呵小老头的样子,一会牵着叶啼莺让她带自己认蔬菜,一会摸摸叶南浦的头,说给他在家里准备了大书房,等回了家,就给他请秀才,教他读书。
偶尔有进了铺子的客人,也要被关越山拉着一通忽悠,最后云里雾里拎了一兜子菜回家。
难道做生意还是老的吃香?
陈禾摇摇头,将脑子里的想法甩出去,眼瞧着关越山还要去铺子外头揽客,他连忙把人请了回来。
“您是客人,怎么总抢着干活呢?”陈禾给虞秋使眼色,让人给关越山倒水喝,“等会关大哥回来了,要怪我们没招待好您了。”
“他敢!”关越山胡子一撅,“看我不把他腿打断。”
“您少来了。”关行远正好进了门,就听得自家老头子的嚷嚷,不由得嘴痒呛声,“这些年我要被您打断的腿都快能拼成一只百足虫了。”
“你来得正好,事情办成没?”关越山平日里咋咋呼呼,然而对小了自己十八岁的小妹却是顶好的,不然也不会由着人远嫁,还给关青娥送了间屋子做陪嫁。
对于小妹留下的这两个孩子,关越山则是将他们当成最后的嘱托,先前缺席是他的失职,关越山不会否认,但如今有了机会,他便是豁出家财也要保两个孩子平安。
陈禾也是紧张得不行,虽说他们假装在路边闲聊实则给那位大人偷上了眼药,但也不能确定对方就会听信一面之词,若是这回不成功,没能让大人掺和进来,那兄妹俩就始终无法保证绝对安全。
关行远也不再拿乔,将堂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总结道:“反正咱就带着两个小的回去,若是那叶家的还动坏心思,就再报官!”
既了却一桩心事,关行远觉得有理由去庆祝一番,不止是为了重获新生的两个孩子,同时也是对陈禾虞秋二人的帮扶表示感谢,他父亲关越山也是如此认为。
“夜长梦多,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你的商队那边打点好了吗?”
关行远点头,“我知会过了,他们没有问题。”
除开想要尽快将两个孩子带离这伤心地,关行远还有自己的考量。
他的商队一共十人,其中除他自己以外,分别有车夫三人、脚夫两人、护卫两人、一位伙夫以及一位兼职向导。
虽说比不上动辄几十上百人的大型商队,但胜在都是关行远熟悉青睐之人,彼此合作起来偶有摩擦,但不会耽误生意。
福田镇本不是他们的目的地,只是碰上陈禾他们寄去的信件,特地陪关行远走这一遭。
虽说大家体谅他的不易,愿意自费在异乡住上几天,但关行远感念他们仗义,硬是自掏腰包定了客栈,还额外包了钱让大家给家人也带点东西回去。
然时间越久成本越高,关行远的腰包也不是无底洞,快到了不得不动身返乡的地步,正巧与关越山不谋而合,他便也不作声,只是一味赞同老爷子。
表达感谢的宴席设在醉仙楼,地点自然是主家选择,关行远明知去云来阁那边会撞上黎荆山,不至于自讨没趣。
好在镇上酒楼不止一家,醉仙楼也是老店,并且发展模式相较于云来阁要更为成熟,只是听罢关行远的诉求,便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配置出一桌丰盛的菜肴。
红烧鲤鱼、白斩鸡、黄焖鸭块、五花肉笋干、酥炸河虾、蒜蓉豆角、凉拌三丝……外加附赠的餐前凉菜拍黄瓜和凉拌木耳,以及每人一盅虾仁炖蛋,还有餐后甜点豆沙银丝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虞秋这个经历过现代吃席场面的人都不免咂舌,心说关行远莫不是把最后一点钱袋都掏空了,搞得这么大张旗鼓。
关越山则觉得差强人意,不过两个外甥外甥女陪着,他已然心满意足,不再挑刺。
“哥哥……”衣摆被轻轻牵动,陈禾低下头,是叶啼莺不知何时跑到他边上来了,正仰着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
孩子知道什么是分别吗?也许她并不完全理解,但也不妨碍她表达。
“我还想吃甜煎饼,哥哥…我会想你……”
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坠地,叶啼莺揪着陈禾的袖子不放,脸蛋哭得通红。
陈禾抿了抿唇,将小孩抱起来,感受到颈窝处传来阵阵湿意,不由得也红了眼眶,“我也会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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