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又过了两日,这日天光初透,沈家小院柴扉便“吱呀”轻响。
沈鱼自梦中惊醒,披袄起身,轻巧越过地铺上沉睡的男子,至院中低声问:“何人?””
外头传来回应,带着几分关切:“沈小妹,难得你找我,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听这声音,沈鱼便知是闺中密友辛夏来了。她拉开栅栏门一道缝,辛夏那张银盘似的面庞便露了出来,双颊红彤彤的,正急急喘着气,显是一路疾行而来。
沈鱼将她拉进院子,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嗳,瞧你,怎么满头大汗的。”
辛夏接过帕子,不好意思地攒掉额角汗珠,细声道:“你从不无事找我,尹五那小子又说得不清不楚,我以为你遇着什么难事了。”
沈鱼失笑:“呸呸呸,我能有什么难。”她引着辛夏进屋,一面倒茶一面说,“我分明交代了,寻个不当值的闲暇来便好。尹五没跟你说清?”
辛夏哼了一声:“他一个毛孩子,话都说不利索。”
沈鱼好笑,“人家与我同岁,比你也只小了两载,我可听说,他已经从尹叔手上接过了一个小铁铺,已经能自个儿做活了。”
辛夏鼓了鼓腮 ,低头饮茶,“不提他。”
两人并排在长条凳上挨着坐下。沈鱼想了想,问道:“你呢?在江家做工日子可还好?”
辛夏语气淡淡:“能有什么好与不好,在大户人家做少爷房里的丫鬟,累不着,却也松快不了。宅门里头的弯弯绕绕,你又不是不知。”她抬眼看向沈鱼,带着疑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鱼仔细打量辛夏,见她面色红润,身上的丫鬟衣裳也暖和体面,心中定了定,正色道:“这趟请夏姐姐来,就是想托姐姐问问,江府可还需长工?”
“长工?”辛夏面露不解,“咱们女子进去只能当丫鬟,做不了长工。你如今这女郎中的营生多自在,何苦要去伺候人?”她直起身,四下看了看,沈鱼家中整洁,炭火温暖,不似有难处需躲去做丫鬟的,心中更添疑惑,眨着眼看向沈鱼。
沈鱼起身道:“并非我要去。姐姐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进了里间卧房。
不一会儿,卧房里传出些窸窣低响,待窸窣声停了,又换成一片连绵的脚步。
辛夏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恰在此时,沈鱼自门内跨出,两人四目相对。辛夏的视线越过沈鱼落在她身后,倏然瞪大了眼睛。
·屋内一片安寂,衬得辛夏陡然拔高的声音格外清晰:“沈小妹!你……你屋里怎藏了个男人?!”
沈鱼耳朵一热,什么叫藏男人嘛,这是她正正经经救回来的人。她长吸了一口气,拉着男人的袖子把他带到辛夏面前,“我想托姐姐的,便是看能不能给他在江家安排个活计!”
“他?他是何人?”
“我在山上救回来的。”
说到救字时,沈鱼音调不自觉地加重了些,是救命不是藏人。
辛夏掩唇低呼:“小妹!生人你也敢收留?!”
男人循声目光转向辛夏。
辛夏一顿,声音更低了几分:“还这般魁梧……沈小妹你……你们……睡一间里?”她眼神瞟向厢房里,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你想哪儿去了!”
沈鱼红着脸打断越说越不着调的辛夏,“只是我这院子只有一间卧房,不和我一起,难道叫他宿在灶下?”
辛夏一脸“本该如此”的神情,张大眼睛呆呆看着沈鱼。
沈鱼不欲在男女之防上纠缠,岔开道:“先不说这些。我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他这样的,能不能送到江家去做长工?”
辛夏捕捉到沈鱼话里的不寻常,“‘他这样的’是哪样?”
沈鱼既请了辛夏,便存了十分的信任,随即将如何捡到这男子、他现下是何状况,一一如实道来。
辛夏越听眉头蹙地越紧,“不能成不能成,他一个口不能言、神智不清的,江家怎会要?再说那大宅子里的规矩道道多如牛毛,他也克化不了,说不定给人拿去做什么笺子靶子,家里痴笨些的奴才被人欺负到死了也是有的!”
这些沈鱼已为男人考虑过,她绕到辛夏身边,挽住她的手,“他不算全傻,只是脑子慢了些,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劈柴是把好手,洒扫也使得。姐姐只需与伙房的妈妈们说项,给他安排个添柴烧火的粗活,让他少露面多做事,管个饱饭就行。他的那份工钱,尽可与妈妈们分了。如此一来,那些老妈妈们得了好处又乐得轻松,岂不两全?”
“哪里是钱的事!”辛夏叹气,“我问你,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家中几口?年岁几何?有无隐疾?这些问起来如何作答?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叫我如何敢往江家送?”
沈鱼早有计较,利落道:“姐姐介绍时,只道他是我远方表兄,唤作‘沈家的’。一切由我作保便是。”
纵使沈鱼如此为男人承诺,辛夏仍是犹豫:“这妥当吗?”
沈鱼轻叹:“人既救回来了,总不能又丢到路边任他自生自灭,总得替他寻个着落。”
辛夏看看缄默不言的男人,又看看满目希冀的沈鱼,终是心软:“罢了罢了,待我回去问问吧,不过未必能成,成了也未必是好事。”她顿了顿,忍不住嗔道:“你这心软的毛病几时能改?治病救人还不够,如今又捡个‘表兄’回来养着!怪不得行医多年还这般清贫,我算是明白了,你这哪里是女郎中,分明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见辛夏松口,沈鱼任凭她打趣。
二人又闲话片刻。沈鱼忽想起邓大娘说亲之事,辛夏比自己年长却也未嫁,便问:“前些年姐姐总说要寻机会让江小少爷收房,日后做个姨娘,这事儿……可有眉目了?”
听她问起这个,辛夏耳根脖颈都红了:“沈小妹啊沈小妹,你如今真是了不得!屋里藏了个汉子不说,张口就是什么收房做妾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羞也不羞!”说着伸手作势要去勾沈鱼的鼻子。
沈鱼笑着扭头躲开:“姐姐耳朵脸都红透了,看来是颇顺利了?”
辛夏一甩手,声音里带了几分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再浑说,我可真不帮你了。”那小女儿情态落在沈鱼眼里,让她心头也不禁微微一热,低头淡笑,只盼着那江家小少爷与邓墨公子,皆是可托付的良人才好。
送走辛夏,沈鱼长舒一口气,吃了口茶,坐在榻上翻看辛夏刚送来的书,悠闲过了半日,晌后又诊了几个犯小毛病的村里人,其间插空教了那男子认了几个字、一些江家可能的规矩。
男人素来听沈鱼的话,学字时专注认真,听规矩时也一丝不马虎,沈鱼骄傲于自己亲手教出来的人,思及要把他送走倒还生出几分不舍得。
只是不舍不能当做饭菜吃,她也不能守着傻子过一辈子。
沈鱼摇头,不再去想了。
这般忙碌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待尹五上门,沈鱼便知辛夏那边有信儿了。
尹五家世代是南溪村的铁匠,自他承了铺子后便少见踪影。此刻见他手上覆着厚厚老茧,虬结的青筋盘在小臂,一身结实的筋肉将粗布短褂撑得紧绷,沈鱼暗道这小子在铁铺练出了一副好身板,人也如抽节的青竹,挺拔了不少。
尹五在院中站定,朗声道:“沈小妹,辛夏那头事成了!”
“成了?”
倒是比她预想的顺利。
尹五点头,“说管事妈妈勉强答应了,只给柴房活,而且要是惹出半点麻烦须得立刻赶走。沈小妹你想清楚了,便好给他收拾收拾,今儿就把人送去了。”
沈鱼既已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改,当即应道:“他没什么行李,就两件换洗衣裳,我去拿。”
小小的包袱很快打点好,沈鱼捏着包袱袢子,看向角落。
男人这会儿正在碾药。
春风里还透着寒气,他只着单衣却满手薄汗,衣袖挽在臂弯处,鼓胀的小臂随着药碾前后移动而收缩、扩张、拉伸,自然微屈的背部也有规律的低伏、直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她年节里闲散时教了男人碾药,也不过月余的光景,怎么就已经做得这么熟练了?
沈鱼的目光凝住了。
碾盘撞上碾槽的声音“咔哒”一声,打断沈鱼的思绪,男人倏然停下重复推碾的动作,一双眼睛鹰似地直勾勾回看她。
沈鱼抿唇,踱步到男人面前,男人的目光在她白布鞋面上停留一瞬,随即丢下药碾子站起身,扬眉示意沈鱼看看碾好的药。
沈鱼哪里有心思看草药,她伸手,替他放下袖子,拉平褶皱,声音清晰冷静:“嗳,我送你去另外的大房子,跟着前些天来看过你的一个姐姐去,你到了那边要听她的话,每日老老实实做活计,不要吵闹,别惹麻烦,记住了吗?”
男人黑亮的眼眸透过发丝空隙似懂非懂地望着她,几缕不安分的的碎发蹭着他鼻尖,他皱了皱鼻子,像个不高兴的小狗。
沈鱼帮男人把发丝拨开,暗笑自己,一个连“痒”都不会说的哑巴,哪里会有吵闹,他学做事从来又快又认真,她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阵微凉的春风拂过,春风卷着药香扑在脸上,把沈鱼刚为男人拨好的头发又吹飞起来,零零星星碎碎乱乱地散在男人眼前,愈发衬得他眉目星朗,轮廓分明。沈鱼心虚一般挪开视线,牵起男人的手,“跟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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