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跑着来到急诊室门口的时候,穆雅已经呼吸微弱得不剩一口气了,全身上下都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她好像想要说话,扣在面部的呼吸机时不时地泛起白雾。
周铭清和她隔有一个透明的墙,突然这时,他想起了一个被他遗忘的人,一个本该站在这里来见穆雅最后一面的人。
周铭清从口袋掏出手机,手指抖得不像话,甚至两次按错了密码,他在内心告诉自己,别慌,周铭清,别慌。
可是手指就像不受他控制一样,抖得快要拿不稳手机。
他最终还是播出去了家里的电话,是周榆阳接的。
“怎么回事啊,你们都去哪儿了,家里就剩我和林穆了,多尴尬……”
周铭清打断了他的话,他说“周榆阳,带林穆来医大附院,快点!”
周榆阳一愣,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周铭清这样的语气,他的哥哥一直都很讨厌,总是一副尽在掌握的姿态,让人觉得什么事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周榆阳只觉得他装,尤其在自己还要和他作对比的时候,就更加让人讨厌了。
可此刻的周铭清像是害怕像是无助,又像是脆弱。
连带着他也觉得没由来的恐慌,他微微张嘴,问:“是怎么了?出什么……”
“先别问了……你们快过来!”周铭清挂了电话,浑身脱力,他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跳到岸边搁浅了的鱼,呼不过气来,窒息感朝他蒙过来,用力的呼吸间,鼻腔联通着喉咙都在一齐火辣辣地燃烧着。
他朝穆雅走过去,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刚刚靠近床边,穆雅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样,拉住了他,用尽全力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她的眼睛湿漉漉的。
周铭清知道,她有好多话想说,她或许害怕,或许不甘,或许担心,或许舍不得。她明明挺过了艰难的一坎,怎么前方又有一坎将她绊倒在地。
她能舍得她的女儿吗,她还没看她长大,她还没有和她和解,还没有告诉她,妈妈爱你呀。
穆雅看着周铭清,用力摊开他的手,但她的手已经软弱无力,每写下一个笔画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她的呼吸越来越淡,她在他手上写下了一个木,这四划已经是极限了。
周铭清反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的,穆姨,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想见穆穆,我……对不起……你再坚持一会儿,求你了。求你了,穆姨……对不起……求你了。”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他用力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找回自己所剩不多的理智,“穆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穆穆的,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会照顾她长大。”
穆雅闭了下眼睛,眼角流下了许久没有流下来的泪水,周铭清余光看见旁边被拉直为一条线的心电图。
“别……穆姨……求你了穆姨,你等等穆穆……”
周铭清知道自己几乎将近哽咽,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林穆本能来送穆雅的最后一程,因为自己,因为自己。
一瞬间周诚离开的痛苦,所有事情一起压来的窒息感再次不讲道理地袭来,周铭清觉得自己痛苦得有些麻木,他的眼眶生疼,但却流不下来一滴泪。
他大脑一片空白,恍惚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这是不是一次夜晚里,偶然做的一场噩梦,他不断祈求甚至是祈祷神明,如果有神明的话,能不能让自己快点醒来,这梦他不想再继续做下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他好像是活着的,不然怎么会这么痛,痛得快要死了,但又好像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在面对穆雅的嘶喊和周榆阳的逼问下,只能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靠着靠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林穆站在穆雅床前,呆呆地站着,她不敢相信也没法相信,眼前躺着的,没了呼吸的人是穆雅。
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总是她们?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觉得腿一阵阵地发软,她挥手推开身边不知道是医生还是警察的人,往后走。
她没办法直视穆雅,那都不是真的。
可走到了门外的时候,她还是支撑不住了,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低着头,把下巴紧紧贴在锁骨上,蜷缩起腿,把自己缩成一团,死死地用后背抵住墙,墙皮冰凉刺骨,掉漆时半掉不掉的碎片蹭在她的后背。
她自虐般地把大拇指咬在嘴里,看着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
她想到了周榆阳在楼梯口失控地朝她大吼,嘶喊着说她是个扫把星,如果不是她最近闹脾气,如果不是为了给她准备生日惊喜,周诚和穆雅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这一切都怪她。
林穆麻木地想,原来是她的任性与逃避,原来是因为她是扫把星,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因为她呀。
难怪呢,如果不是她的出生,妈妈不用忍受爸爸的毒打,如果不是她,妈妈不会死,她原来是苦难的开始。
她和穆雅的最后一面,都还是她闹脾气,不愿和穆雅说话,可如今,她后悔也无用,她没有后悔的机会与权利了。
那人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都怪她,如果她没有出生过就好了。
不知不觉间,她咬完了拇指又去咬食指,想着想着,就已经把手指挨个啃了个遍。
恍惚之间,突然有一股力拽着林穆往上提,周铭清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
女孩依旧低低着垂着脑袋,眼神涣散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声不吭。
好像是失去痛觉了一样,指尖已经被她咬得血淋淋的,大拇指的指甲已经被咬劈了,血从指甲盖的裂缝中渗出来。
周铭清蹲下后抱住她的腿,把她扛在肩膀上迈开步子往门诊走。
像是突然间被他叫醒了,林穆在周铭清肩膀上疯狂扭动着挣扎。
“你放我下来……你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站着的男生一言不发,只是手上用力拽紧了扛着的女孩。
“啊!啊啊啊啊啊!”
林穆好像疯了一样不停吼叫,在周铭清身上又锤又啃。
医院大厅里的人全部看过来,有好心的人想要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有觉得尖叫刺耳的人企图用眼神谴责,而周铭清还是一言不发。
“呜……”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尖叫同样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随之的是像落水的小狗一样发出的呜呜哼哼的声音,林穆瘪着嘴忍住不发出哭声,身上也卸下了劲,好像浑身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塌塌的样子,脖子也软绵无力,随着重力垂着脑袋朝下贴在周铭清的背后,像是一个麻布袋子,眼泪倒着流到眉毛,滚落到额头,最后被她用脑门抵着周铭清的衣服蹭掉。
愤怒的小狗熄了火,就又变回了悲伤到快变形的样子。
两人又变回了相对无言的模样,周铭清带着林穆去门诊包扎好了手指,包扎后的指尖被纱布缠裹成圆嘟嘟的样子。
她眼睛通红地肿着,像两个核桃。脸也哭得肿起来,像一个蜜蜂狗。
似乎是眼睛觉得不舒服,林穆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像要去揉眼睛,被一只手握住胳膊放了下去。
“别揉眼睛了,越揉越疼,我去找个冰袋给你敷一会儿。”
林穆抬头去看周铭清,他没理她,转身把她拉到一个空旷处,拍了拍她说:“站着等我。”
周铭清回来的时候,林穆已经自己找到了座位,身体坐得很直,把头平着抵在座椅靠背顶上。
他把一个毛巾平铺在女孩的眼睛上,她反射性地闭眼,随之感受到有东西冰冰凉凉地压了上来。
冰块的温度对于红热肿胀的双眼来说非常舒适。
林穆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开。
她说:“我鼻涕要流出来了。”
“……有纸吗?”
“……有。”
周铭清从口袋掏出来一包手帕纸,刚准备递出去,看了看女孩被纱布缠着的滚圆的几根手指,动作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抽出一张纸,打开又折叠。
然后隔着纸捏住了林穆的鼻子。
“……用力。”
别人拿着纸让自己擤鼻涕的情况,只出现在还不会擤鼻涕的小时候。
那时候妈妈也是这样拿着纸,轻轻捏住自己的鼻子,让自己用力往外擤鼻涕。
当时是什么样的场景,妈妈是什么样的语气,要不是今天的这一举动,现在已经通通想不起来了。
林穆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她的眼睛闭着,被冰袋压着,冰袋外包装上化了的水珠也是一样流在了毛巾上。
……
折腾了大半天,等两人从医院走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用钥匙打开家门的咔哒一声,房间里全黑,周铭清想,这个时候周榆阳被姨妈接去母亲在那边也好,又回到在这样一个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连他自己现在都快要撑不住了,何况还年幼的弟弟。
又是咔哒的一声,客厅亮了起来,也不知道林穆什么时候跑去开灯了。
她打开了灯,还已经换好了拖鞋,周榆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自己的拖鞋板板正正地放在自己脚前方。这样的一时刻里,他突然觉得,幸好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在这个家里,幸好还有一个人,能记得把灯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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