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震九缓缓地抬起头，从魏郯到他家门口起，第一次同魏郯对视。
他原本枯朽的神色裂开了一条缝，难以藏匿的哀伤露了出来。可那双自魏郯到来时起便死气沉沉的眼眸，却也是在此时变得清醒。
“埋了。”他说。
“不递状子了？”魏郯盯着他。
崔震九低声道：“不递了。”
“为何不递了？”
崔震九缓缓抬头：“顺天府的人不接我的状子，我要向哪里去递？即便我的状子递进了皇宫里，谁又能给我一个公道？”
魏郯眼眸逐渐深沉：“所以你便自己给了自己公道？”虽是问句，可他的语气却笃定。
崔震九复又低下头来：“千岁大人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好，好，好。”魏郯抚掌冷笑，连道了三声好，“你不明白，东厂里自有人能教你明白。”
“来人，将这崔震九和昨夜茶摊上为他作证的所有人，通通押回去！”
“求千岁大人饶命！”
眼前众人纷纷下跪，惊恐地求饶。野茶摊的老板朱保膝行两步，爬到崔震九旁边道：“千岁大人，我同崔震九二十余年的邻居了，他平日里连杀只鸡都哆嗦半天，又如何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杀人？求千岁大人明察秋毫，这杜三儿，绝不是他杀的啊！”
人群中又有人附和：“昨夜我们一直同崔震九在一起，他怎么能去杀人呢？”
“千岁大人，千岁大人啊，”又有一人跪伏着开口，是卖香椿的马姓老妇人，她脸上因惶恐而流满了泪，却将平生的勇气都使了出来，“您可瞧见过小秀云的尸首吗？她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连一块好皮都没有……才十四岁的姑娘啊，被带走了三日、才三日，就被那畜生活生生地折磨死了……”
*
崔震九听见女儿的名字，恍惚了片刻。
他的秀云。
他妻子难产而亡，将秀云递到他手上的时候，身上的血都没擦干。他在血泊中抱了妻子一整日，是秀云的哭声将他拉了回来。他记得，他从隔壁牵来了一头羊，用小勺将羊奶一口一口喂到秀云的嘴里，娃娃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朝他露出了第一个笑。
娃娃小的时候离不开人，他就将她装进陶罐里，每日背着她进城为大户人家制冰。秀云不喜欢，坐进去就要哭，他就手忙脚乱地将陶罐背到胸口，给她唱妻子生前常哼的歌谣，才能让秀云安安稳稳地坐好。
秀云说话晚，两岁了才会开口说话，第一次叫他阿爹的那天，他抱着秀云在妻子坟前坐了一整个下午，脸上的泪秀云的小手怎么也抹不掉。
秀云从此同他相依为命。
他在地里干活，秀云为他做晌饭，还未及半人高的小姑娘，手上已经长满了茧子。他记得有日，秀云兴冲冲地提着晌饭上地里，说隔壁的孙伯煮了一整块猪腿肉，分了他家一块猪蹄，她自己在家吃了半块，用猪骨头熬的汤烹了米，还剩下半块蹄子让他趁热吃。可等第二日他才知道，孙伯只给他家送来了半块猪蹄，秀云全给了他。
他一直记得秀云珍惜而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猪骨汤，眼睛发亮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的秀云，在半个月前不见了。
中午的时候没人来送晌饭，他下午回家，发现灶台上的米已经烧的焦黑。院子里有拖拽的痕迹，洗了一半的豆苗散落在井边，被几个脚印踩得稀碎。
他一直找到了深夜，打着灯笼在周围的街坊挨家挨户地问，却都没人知道秀云在哪里。
到了第三天，秀云回来了，身上盖着白布。
东厂的理刑百户杜三儿派人将她送了回来，他的秀云穿着一身他没见过的新衣裳，躺在车板上。他们说她在城里摔下了桥，磕破了脑袋死了。
他呆滞地将秀云抱下了车，她的身子还软着，脑袋失了劲儿，软绵绵地歪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看着秀云紧闭的双眼，仿佛在做梦。
他的秀云，前几日还好端端的秀云，笑着叫他“阿爹”的秀云，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直到他给秀云换了衣裳。
她的头上没有磕破的伤口，可身上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鞭痕。细长如竹枝的伤痕一道压着一道，数也数不清，青黑的破碎的伤口边缘从皮肤上翘起来。
她的胸·乳被打碎了，鲜血被冲净，露出了肌肤下的微微发黄的肥·脂。她的腿·根几乎被撕成了两半，流出体·外的腑·脏被人塞了回去，用一支烛台堵住了。
可他们分明说，秀云是摔破了头死去的。
他记得他驾着牛车，一遍又一遍地敲响顺天府的清白鼓，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秀云的尸体发臭了，路过的人接连来劝他，却都在听见东厂这两个字的时候纷纷逃开。他在顺天府门口滴水未进熬了五天，才终于有人从里边出来。
然后他们撕碎了他的状纸，打了他一顿板子，将他的牛车推下了顺天府门前的沟渠。
他们说，东厂的事情他们管不了。
若他胆子大，就去找东厂的提督，九千岁魏郯。
*
崔震九站起身来。
“千岁大人，您别抓他们。”声音不大，却瞬息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脸色苍白而平静，深刻的皱纹下，是浩大的哀伤和枯朽。
“我女儿死了，我得要个说法，您的手下死了，您也得要个说法，可如今这世道，哪有那么多明明白白的说法？——凭什么我的秀云，才十四岁就没了性命；凭什么那杜三儿，还能若无其事地去听了曲儿？凭什么我抱着秀云，只求有人能还她一个公道，却在顺天府门前被推进了泥水里；凭什么您又能坐在这高高的马上，为杀人凶手讨要说法，可靴子底下连一块灰都不沾？”
“如今呐，妖魔喽啰同桌而啖，恶虎伥鬼狼狈为奸，顺天府外的清白鼓脏了里子，太和殿上的金椅也朽了芯儿。”
崔震九惨淡地笑出了声，抬首直视着魏郯。
“千岁大人，您又给了谁说法呢？”
往事一幕幕掠过，无比清晰。
秀云的脸出现在眼前，笑着的、哭着的，活了的、死了的。净白的脸变得青黑，清脆的笑声也渐渐消沉。
他想起她曾说，她想要去最好的云鹤楼吃一口酱蹄髈，想爬上京城最高的城楼上看能不能摘到星星。
她的愿望在她十四岁这年落了空。
可杀人的凶手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生前所有的奢望。
“杜三儿的罪，我认。只求您，别再枉害了无辜的人命。”
话音刚落，他忽然转身冲向了魏郯的方向。魏五刚喊了一声“保护督公”，便听见咚地一声巨响，崔震九撞上了院子里的石井。
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想起那夜那个姑娘说的话。
“这世上从没有公道，想要公道就要自己去拿。人命得用人命来偿，谁害了你女儿，谁让你疼，你就得让谁千倍百倍地感受有多疼。”
所以他将杜三儿一块接一块地切开，又将他一块接一块地装进秀云曾经坐过的陶罐里。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的他，在那一刻却一点儿也感觉也没有。
后来他才知道是为什么。
人死了怎么会有感觉？
都说人死如灯灭。
他的灯，早在秀云披着白布进门那日，就灭了。
大家久等了，我终于回来了。
缺的章节会补上的，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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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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