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从榻上起身，肩上的袍子落到地上。
“魏五？”
魏五上前，眼睛一直紧盯着黎星，神色复杂。
手下的人早做了准备，屋里、窗外、屋顶都有好手，时刻准备着捉拿黎星，即便她一身轻功无人可及，可恶狼难敌众犬、双拳难敌四手，在这般重重准备之下，便是她插翅也难逃。
一直走到了魏郯面前，他才将眼神从黎星身上撤回。
他膝盖跪地，双手捧着一物呈给魏郯：“这是从崔震九女儿的尸首上寻到的。”
赫然是一支和田白玉簪。
*
早些时候。
自崔震九当着魏郯的面认了杀杜三儿的罪、又当场撞井身亡之后，杜三儿的案子便没必要再往下查。
虽然犯案的手法还未完全查清，可犯人既已伏诛，又无其他疑点，加上魏郯突然晕倒——为了避免督公再因此劳神，魏五便做了主，下令将此事正式结案。
可没料想，这事在魏五这结了案，在东厂里却并不。
东厂的理刑百户被人剐了，露了尸首的残缺下·身教人看了去，那么如今东厂中所有人的脸，便都长成了那肉块的模样。
阉人便是罪过。做好人是怪物，做坏人是恶鬼，他们不过少了二两肉，便连人都算不上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去瞧那块肉，仿佛那是什么稀世难见的珍宝，瞧见了的四处炫耀，绘声绘色地描述平日里分明避讳不及的私隐物事；没瞧见的以讹传讹，靠着臆想编排了一出又一出低俗的坊间野闻。
不过短短两日，杜三儿的尸首成了街头巷尾处处可闻的谈资，那些所有明面上在东厂马队前俯首叩拜的人，背地里都在为那尸首上缺的二两肉添油加醋。
向来人言最可畏，也最难防。
整个东厂，没人能接受给他们带来了如此奇耻大辱的人就那样轻易地撞井而死。他们向来猖獗惯了，如今声势喧天之时却受了大辱，自然要尽数发泄出来。
他们要鞭崔震九的尸体，要挖崔震九的祖坟，要杀崔震九的亲友，要诛崔震九的九族。
上头不允，要息事宁人，下头却总能有对策。
当有人来报东厂有人私自将崔秀云的坟挖开的时候，魏五正在给魏七上药。
两人对视一眼，魏七拽起了裤带，说了一句“我也要去”。
到地方时，尸体已经被人拖了出来。
恶臭的尸水漏了一地，青黑色绷紧的人皮上鼓起了成片的大包。谁也分辨不清崔秀云生前的模样，可她皮肤上的鞭痕和伤口却清晰而狰狞。
没谁能想到会瞧见这般场景，腌臜的行径被暴露在清天白日之下，怒意被非人的恶行痕迹震慑住——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所以他们为了同僚残忍死状而怒，为了东厂受辱的名声而怒……
那怒火在这个十四岁少女的残破尸身之前，瞬间便被扑灭了一半。
魏七自瞧见那尸首的第一眼便开始呕吐。
魏五一边拍着魏七的背为他顺气，一边面无表情地说话：“你现在该知道，宦官将人带进屋里对食，不仅只是捏肩捶背了吧？”
人总经不起深挖。
就譬如临了他们将崔秀云的尸首再埋回去的时候，眼尖的魏七盯上了尸首头上插的那一根素簪。
“魏五，你觉不觉得，那根簪子好像是黎姑娘常戴的那支？”
*
证据总是扎堆出现。
崔秀云脑袋上寻到了一根簪子，别的东西便都经不住细查。
崔家院子里陶罐上没洗净的血迹，沾染的硝石粉末的和血污的鞋底，屋子角落里放着的金蚕丝，点燃便会放出白雾的烟草。
以及目睹崔震九的牛车曾在黎星失踪当晚出现在私宅附近的人证。
魏郯坐在东厂大堂正中的桌案上，面前摆放着一沓证据和卷宗。
黎星已经被收押入了私刑狱，犯人和物证都在眼前，只差一条真相串联。
而审讯向来是魏郯的拿手好戏。
他倚靠在凭几上，两侧额角突突地生疼。分明早就看完了卷宗，他却一直坐着没动。
怎么就偏偏是黎星？
怎么就……能是黎星？
分明当天晚上她还能端着粥来到自己面前，笑眯眯地称他一声督公，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却转眼便狠手将他手下的人千刀万剐。
所以那些所有都是假的？
她说要为自己效力，说担心自己吃不好睡不好，说要一直守在自己身边。
她说……喜欢。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黎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她接近他、她软化他，她将他布满尖刺的锐利外壳撬开了细缝，她让他开始挂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她让他以为或许这世上有人并不如尽如他所想。
如同温水煮青蛙，她让他不安、让他变弱、让他失去掌控。
到头来却在他身后将他的人切成了肉块。
到头来却能毫不留情地背叛他。
魏郯攥紧了拳，骨节处泛白。
他被她欺骗、玩弄、背叛，他给了她在身边通行无阻的特权，他容忍她一次又一次地越过底线，甚至于到了手下人都以为或能有“喜赏”的地步。
……他可真是太蠢了。
太蠢了。
“督公，”魏五推门而入，“黎星已经捆上了刑架，还审吗？”
魏郯抬眼，瞳仁中一片寒凉。
“审。”
*
东厂的私刑狱建在地下，进了院子还要开三道铁门才能抵达。通常人来了私刑狱，大多在院子里上刑之后便再难嘴硬，除却是特别难缠的犯人，倒是极少需要将人真锁进牢里。
可黎星，显然就是特别难缠的那一种。
魏郯沿着阴冷潮湿的石阶走下地牢，入目先是一道一丈余高的垒石高墙，上边密密麻麻地陈列着五花八门的刑具。
剥皮的薄刃、钩肠的铁手、布满尖刺的巨锤、细若秋毫的长针。
而早已备下的刑架，正面对着这面墙。
到了此处，魏郯才知道，魏五所说的“捆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星的肢体被人用铁丝缠绕在刑架上，透过衣衫，能瞧见她的手脚四肢被勒出了深深的凹痕。她的脖子、双手腕、腰胁、脚腕各用一掌宽窄的沉重镣铐锁住，儿臂粗的铁链将这五道镣铐相连，沉甸甸地挂在她的身上。
“你来啦。”
像是每一次回到家时那样，黎星带着笑对他说。
下一更在晚上九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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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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