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白天的大学宿舍楼像一只犯懒打瞌睡的大型动物，只有阳台上飞扬的艳丽衣服有几分青春的气息。
女生宿舍楼，门上贴着“女明星休息室”门牌的403内，正发出一阵滴溜当啷的极不寻常的响声。
这是场不存在气象报道的水灾，纯属**。
温迎费了些功夫，把滋滋冒热水的暖气片阀口拧紧。
然后她才空出手，摘脖子上绕着的围巾，和快要湿透的羽绒服。
扭头放衣服时，她瞥见一旁把泡脚盆举过头顶当雨伞、微微张着嘴、一副看傻眼模样的舍友——
也就是这场水灾的罪魁祸首，虞石竹。
“你怎么想的，接暖气管里的热水泡脚？”温迎问。
“谁让咱楼停热水，隔壁寝室去年用这种方式，接了一冬天的热水都没出事。偏偏我这么倒霉。”
虞石竹把洗脚盆从头上拿下来，凑近些，笑道挤她。
“迎妹，跟你认识这么久，仍旧难免被你迷住。你知道你刚刚歪着头躲水的样子，有多惹人怜吗？就网上很经典的那个画面——啊好凉。”
说话间虞石竹很做作地模仿了一下。
温迎紧绷的脸上当即被逗出笑容，她皮肤白，五官精致秀气，漂亮得毋庸置疑。
但只一秒，她便变得很平静。
是一种接近于绝望的平静，甚至有些严肃。
虞石竹立刻心虚地闭嘴。
宿舍上床下桌，而暖气片刚巧挨着她的床桌。
她的个人物品遭破坏最严重。尤其是床褥，湿哒哒的。
这数九寒天一时半会儿晾不干，她晚上都没办法睡觉了。
能不绝望嘛。
温迎把手里的衣服搭在椅背上，边思考先从哪里下手收拾，边递给虞石竹一个“就算你把我夸成刘亦菲我也不领情”的眼神，淡声回：“那你知道刚刚我一进门，发现自己宿舍变成水帘洞有多震惊吗？”
要不是虞石竹呼救的声音太真实，温迎真以为是开门的方式不对，打算把门合上重新开一次。
虞石竹愧疚道歉：“对不起……收拾完我就给你下单新被褥！迎妹你别生气，这学期我给你做牛做马，你有什么事尽管使唤我！我绝对毫无怨言！”
温迎气也是真气，但对事不对人。
大学四年，温迎在宿舍里和虞石竹关系最要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温迎用抹布擦桌上积水，语气并无追责之意：“你先排队吧，用不着你。”
虞石竹有眼力劲儿，用盆去接她拧抹布的水，嘿嘿笑：“差点忘了，你那竹马比任何牛马都好使。”
温迎的竹马，叫蔺樾。
虽说央大官方不曾评比过校花和校草，但每一届的帅哥美女在一入学报到后，便不会蒙尘，大家没少自发在论坛讨论、票选。
蔺樾是她们这一届最出风头的帅草，身份从稚嫩学弟，进阶到到冷酷学长，不仅那张权威的脸一直没有长残，而且对温迎的事一如既往的上心。
虞石竹曾经认为，温迎跟她小竹马属于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距离确认关系就差一层窗户纸，还乱点鸳鸯谱地撮合过。
直到大一下学期，温迎跟金融系的系草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
虞石竹才知，温迎那句“蔺樾更像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管天管地的，有时候觉得有他就有安全感，有时候又觉得有他在真是太碍事了”不是敷衍托词。
“诶你们和好了？”虞石竹想到什么，突然问道。
“没。”甚至闹得更僵了。
虞石竹诧异：“你俩这次是因为什么啊？”
温迎顿了动作，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们最初发生争执是因为谢临舟，温迎的男朋友。
蔺樾和谢临舟虽然不同专业，但被分在同宿舍，大一时一块加入校篮，很快形影不离。
温迎之所以能跟谢临舟混熟，很大程度是因为沾了蔺樾的光。
认识半学期不到，她跟谢临舟偷偷开始恋爱。
直到温迎觉得这段恋情稳定了，才向蔺樾公开。
蔺樾因为她的隐瞒，便处处看她和谢临舟不顺眼，有事没事找点儿茬。
温迎觉得自己像是带了个古板守旧的爹上大学。
哦不对，他亲爹都不会管这么多。
在他眼皮子底下谈恋爱，温迎特别不自在，约个会跟躲查早恋的教导主任似的。
不过蔺樾还算有分寸，只在温迎跟前作妖。
温迎旁敲侧击地问过谢临舟，据说蔺樾在他面前挺正常的，没表现出棒打鸳鸯的意图。
温迎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渐渐习惯了。
可前段时间，他俩因为谢临舟又一次吵架。
认识这么多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温迎平时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心狠下来时，挺决绝的，直接屏蔽、拉黑、删除一条龙。
隔天蔺樾父母联系不上他，找来温迎这里。
温迎被迫加回他的好友，提醒他看手机，结果被无情地怼了：“我们很熟吗？”
蔺樾用温迎之前说他的话刺她。
温迎当时便觉得，蔺樾是故意不接家里的电话，故意制造机会怼她。
以至于又过几天，温迎妈妈给她寄来箱水果，提醒她分一半给蔺樾时，温迎直接了当，不负责任地抹黑蔺樾：“他说不稀罕咱家的水果，不给他。”
在滴答水流声中，见温迎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懑模样，虞石竹未免被牵连，自觉换了话题：“不说他了。你今天不是去书展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温迎注意力被有效转移，若无其事地回答：“今晚谢临舟过生日，我回来拿礼物。”
虞石竹哦了声，心里感慨温迎和男友郎才女貌，感情稳定，真是让人艳羡。
-
谢临舟过生日请客，蔺樾自然也会去。
不过他是在大家吃完饭、唱了会儿歌转场去江边放烟花时，无声无息混入到队伍中的。
这么说也不准确。大家起初只是没注意到，这个开车载了一后备箱烟花来的人是蔺樾。
他穿一身黑，肩宽腿长，倚在车门上看大家来来往往搬烟花时，虽然微微低着头，但这具年轻的身体仍像一棵意气风发的青松。
温迎对他实在是熟悉，人还站得远时，便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男生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被锋利流畅的下颌线压了个弧度，上半张脸隐在鸭舌帽投下的黑暗中，手机屏幕的亮光在他人中处镀了一层细腻的釉色。
温迎猜他可能是忙得没时间刮胡子，所以才捂得这么严实。
一段时间不见，温迎莫名觉得他气质变了很多。
人群中有女生被他吸引，心动地上前搭话。
等认出是蔺樾，当即“靠”了声，那女生说笑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飘过来：“我寻思发现个野生帅哥，正激动呢，敢情是你。”
“别拆穿我啊。正准备掏个收款码赚点外快呢，这下不好意思收钱了。”风噪让男生的嗓音听上去有些低哑，一时让人听不出情绪，但总归不是坏脾气。
蔺樾社交圈子很简单，异性朋友有且只有温迎一个，平时也不爱跟异性说些有的没的。
但蔺樾这人很有素质，别人热热闹闹跟他打招呼时，他会很有分寸地互动，不亲近也不冷漠，坚决不让局面冷场。
他高中其实是个挺酷的人，惜字如金，上了大学他身边的氛围才变得热闹。
说起来，也是因为今天来参加谢临舟生日会的人他都熟，这会儿换个不怎么往来的人跟他说话，估计他只是友好地笑笑就过了。
陆续有烟花从后备箱转移到男男女女的手里，然后化成天际浓墨重彩又转瞬即逝的绚烂场面。
蔺樾身影颀长，站在明明灭灭的璀璨光亮里，安静孤单，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有人靠近打招呼取烟花，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互动着，大概似有所感，刹那间，毫无征兆地朝这边抬了抬头。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迅猛的江风，一时间，女孩噙着花香的长发乱飞。
如果说，蔺樾是簇簇烟花背后的墨色夜空，那温迎便是烟花本身。
女孩不是艳丽醒目的长相，鹅蛋脸，杏眼，皮肤白皙干净毫无瑕疵，容易给人一种温顺好说话的印象。
多盯着她看会儿便会有所改观，那眼底的坚定和锐气，自信得很有锋芒，她又是个很不好说服的人。
所以蔺樾觉得她像烟花，美好、惊艳。
也留不住。
熙攘江边，温迎拢了拢围巾，为避免风直吹，微微侧了侧身，借此仓促而及时地移开视线。
男生那道锋利探究，带着茫然和质问的眼神，像刚刚消失的烟花，仍有残影留存在温迎的脑海中。
温迎想，如果是自己现在跟他打招呼，他肯定没什么好话，连眼神都懒得给她一个。
毕竟他这么记仇，肯定还在气头上。
温迎不知道自己想的准不准，但知道此刻蔺樾并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因为一旁拉着温迎的手往自己外套口袋里放的谢临舟也发现了他，正隔着段距离打招呼：“来了。”
温迎没听到蔺樾扬声说话，应该只是点头回应或者摆了下手。
谢临舟不知道温迎和蔺樾决裂冷战的事，带着她走过去。
烟花种类多，烟花棒、窜天猴、地上的火树银花、天上的七彩祥云……
在连续几下砰砰的爆声中，蔺樾跟他说生日快乐。温迎听见他声音是真的有些哑。
“谢了，兄弟。”谢临舟跟蔺樾交换着眼神，不知道两人密谋了什么。
22岁，是蓄势待发的年纪，张扬肆意的底色上，蔺樾还多了谢临舟没有的谦卑内敛。
温迎能感觉到，谢临舟对蔺樾有种没来由地信任和钦佩。
很多时候温迎其实不太能理解他这种感情，因为蔺樾在她这里是幼稚爱较真，还娇气的。
不过温迎少数时候还是可以理解谢临舟的，扪心自问，她必须承认，蔺樾在关键时刻永远很靠谱。
只见蔺樾把后备箱最里面的那箱烟花搬到外面，拍了下，示意这个是他的。
谢临舟回了句“靠谱”，对温迎说自己先把烟花搬过去，让她在车后面避一避风。
蔺樾盯着女孩儿从男生的口袋中抽出来的手，白净的皮肤上泛着清透的粉色，她手掌秀长瘦窄，指甲修得干净，从不做花里胡哨的美甲，最多最多只涂一层裸色的甲油。
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足的后遗症，他只觉心脏一顿一顿的痛着，连谢临舟跟自己说话都没听到。
说话者的声音略带延迟地传送到蔺樾耳中，他适才微微站直些，回：“我暂时不走。”
温迎猜可能谢临舟大概是准备了惊喜什么的，没寸步不离地当男友的跟屁虫，距离蔺樾不远不近地站着，琢磨怎么开个场不会被蔺樾借题发挥。
后备箱里成箱成箱的烟花陆续被搬空，车边只落了温迎和蔺樾两个人，温迎还没有想出答案。
蔺樾不知什么时候在后备箱里摆出个音响，人坐在音响旁边，弓着个背调试手机连蓝牙放歌。
歌声混杂在风声中，撞击着江水，温迎隐约听见他咳嗽了声，视线从他拿在手里的手机上，移到他脸上。
跟鸭舌帽上长了眼似的，他头也没抬地说：“瞎看什么，能有点数吗？别暗恋我，我不喜欢有男朋友的人。”
你看吧看吧！温迎说对了吧！
她根本不用主动说话，他就已经没有好话了！
他心情不好时，半径五米内的垃圾桶都得被他骂几句。
温迎只觉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恨不得把他帽子打飞，让他看看自己正在翻的这个白眼。
“明明我这是想要暗杀你的眼神。”她冷飕飕地回。
蔺樾坐直些，甚至有稍稍后仰的趋势，头抬了抬，掀起眼皮看她。
女孩的杏仁眼明亮且圆，澄澈干净，不觉得有多凶。他点评：“那你挺菜的。”
温迎觉得蔺樾活该孤寡了22年，他对陌生人尚且能做到用冷幽默调侃，反而对待越熟的人，毒舌攻击性越强。
真的要怀疑，蔺樾是含着刀片出生的。
有轮渡从江面上驶过，璀璨的光漫延到岸上。温迎适才发现，他不止没刮胡子，眼睛里红血丝很多，明显没休息好。
温迎脱口关心道：“你实验室那边很忙吗？”
升入大四，是考公考研还是去大厂企业，大家陆陆续续都确定了方向。
蔺樾在这方面不急不慢，迟迟没有定数，明明在专业上，不论是绩点还是奖项，他都是佼佼者，是院长引以为傲的得意门生。
温迎是文科生，对他专业的算法、代码、架构、安全等术语一知半解，更帮不上忙，只知道他最近挺忙的，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蔺樾摘下帽子，拨了拨头发，很快重新戴好。
他垂下头，却不回答，甚至避开了她的视线，盯着不远处谢临舟的身影，道：“把男朋友丢在一边，跟我在这里扯闲天，合适吗？”
明明是没耐心的揶揄语气，温迎却意外地从中听出难过。
他在难过吗？是工作不顺利？不然他为什么躲闪这个话题。
又为什么，温迎会有种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感觉。
盯着男生冷淡别扭的模样，温迎想到虞石竹对他的评价，一个极高且难得的评价——帅而不自知。
当时虞石竹那句玩笑怎么说的，帅哥千千万，自卑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就是要时常自贬，配得感低，要对视时眼神闪躲，不相信有人会爱自己，要害怕自己被抛弃，小心翼翼付出，要蜷缩在角落躲过所有爱意，像破碎小狗一样激起人的保护欲。
对方巴拉巴拉还说了很多，温迎其实没仔细听，一味沾沾自喜地觉得这个功劳在自己，因为自己一直夸他长得丑。
不仅喜欢说他丑，还骂他笨。
换个角度想想，这是不是打击到他了。
温迎看向江边，谢临舟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便打算说些什么鼓励他一下。
“不要太有压力。”温迎开口时，声音像是在哄人。
可惜正经不过几秒钟，在蔺樾猝不及防地抬眼，递来个你有什么大病的眼神后，温迎话锋一转，信口开河道。
“你能健康长大，小时候没被人贩子拐走，长大了不危害社会，已经很棒了。你就算去大街上捡垃圾，也是捡的又快又好的那个。”
蔺樾一脸“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的无语状盯着她，漆黑眸底并没有温迎所担心的悲伤，心事是有，但已然被他微蹙的眉头抢了风头：“谢谢。等你难过的时候，我也会记得安慰你的。”
温迎掐腰，边在心里数落他不识好人心，边居高临下地警告他：“不要咒我，我每天开心着呢。”
话音刚落，温迎敏锐地察觉到蔺樾的表情凝重了几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有话要说。
他什么意思啊。
“你——”蔺樾喉咙鲠着，刚吐出个字。
赶巧这时谢临舟叫她过去，温迎朝江边看了眼，再看回蔺樾身上。
只当是蔺樾又要发挥他毒舌的功底，温迎已经不打算听他说下去。
不过温迎抬步走回风中前，飞快地踩了蔺樾的球鞋一脚。
蔺樾兴师问罪地将目光锁定她时，只看到女孩儿轻盈雀跃、越来越远的身影。
江风阵阵，水流湍湍，这道身影是如此单薄，如此，遥远。
快到谢临舟跟前时，温迎不知被什么绊了下，脚步踉跄了下险些栽倒，是谢临舟哭笑不得地敞开手臂接住她，看口型，好像是说了句：“急什么？”
收回视线，蔺樾扫见了腕上iwatch的表盘，各项数值可视化的情绪检测软件友情提醒，当前他状态爆炸，HRV值跌破10ms。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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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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