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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寒帐孤灯」

军营的书房内,烛火在暴雨将至的闷热中摇曳不定。

阎涣手中的信纸一角已被火焰吞噬,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同母胞弟”四个字,将那些饱含泪痕的墨迹一点点化为灰烬。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随即炸响的惊雷震得案上茶盏嗡嗡颤动。

“同母…”

“胞弟…”

阎涣的指尖在烧焦的信纸边缘摩挲,灼热的疼痛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他抬眼,望向墙上悬挂的那幅北境舆图。

策勒格日去年射穿他膝盖的那支箭依然钉在怀朔部的位置上。

箭尾系着的红绸早已褪色成暗褐,像极了干涸的血痂,就像他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

“传令。”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间涌上的血腥气让他不得不停顿片刻。

“三军集结。”

案头的青玉镇纸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镇纸裂缝中渗出的暗红,方才他攥得太紧,掌心渗出丝丝的血。

“报——!”

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锋营已整装待发!”

地牢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崔姣姣蜷缩在角落,耳畔是永无止境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利箭穿透阎涣的铠甲,她甚至能想象出鲜血从他伤口涌出的模样。

恍惚间,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在贺朝见到策勒格日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策勒格日带着使团在大殿上出现的瞬间,那张与阎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她从未在阎涣脸上见过的恣意张扬。

那样明亮的眼神,只有在被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眼里才能见到。

“他本来,也可以在母亲膝下长大的…”

子时三刻,地牢的气窗缝隙飘进几串细雨。

崔姣姣艰难地挪动身子,镣铐在脚踝磨出的伤口已经化脓,每动一下都疼得眼前发黑。她咬破舌尖,逼着自己保持清醒,手指在发霉的稻草深处摸索,终于触到那枚锋利的瓷片。

昨日赵庸之送药时,她故意打碎药碗,藏起了这利器。

“阎涣…”

瓷片在掌心划出“涣”字时,淡红色的血痕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她苍白的手心。

“这次,换我来找你。”

割断绳索的声响惊醒了角落的老鼠。

这些肥硕的小东西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镣铐拖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格外刺耳,而她身后,一串鲜红的足迹在雪光映照下,如同指引归途的灯。

崔姣姣跌跌撞撞地摸到牢门,双手触碰的瞬间,远处传来军营集结的号角声。

那低沉悠长的声响穿透雨雪,让她仿佛看见阎涣披甲执剑的背影,就像去年他率着自己从怀朔调来的援军,同崔宥的玄甲军交战之时,她在残破的阁楼上望见的最后一眼。

地牢外,春末的落雨更急了。

崔姣姣扯下破烂的衣袖,裹住渗血的手掌,忽然想起赵庸之临走时塞给她的药丸。她自袖口掏出,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舌尖抵上那颗褐色的药,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

“等我…”

暴雨过后的校场,弥漫着铁锈与泥土的腥气。

阎涣独坐军帐,案头的烛火被穿帐而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那封来自草原的信笺本被他喂给炭盆,可在看到母亲亲笔写下的“将离”二字即将化为灰烬的前一刻,他终究还是一把扯出信纸,用披风扑灭了焰火。

此刻,那封信平摊在作战舆图上,母亲的字迹像一把钝刀,一字字凌迟着他的心脏。

“将离,母亲求你,放过策勒格日,放过你弟弟…”

墨迹在“弟弟”二字上晕染开一团污渍,像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阎涣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名字,想起三日前,两军对阵时,策勒格日掀开面甲露出的眉眼,那是与他如出一辙的狐狸眼,却盛满了他从未有过的张扬意气。

为什么,你什么都有。

他的拳头逐渐握紧。

帐外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阎涣猛地攥紧信纸,羊皮纸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密报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崔姣姣早知他母亲的下落,却与崔宥里应外合,瞒着他至今,整整两年。

“报——!”

亲卫的声音撕裂帐内死寂:

“怀朔部大军已至黑水河畔!”

黑水河畔的芦苇在朔风中伏倒一片。

阎涣勒马阵前,玄铁铠甲上凝结着晨霜。河对岸的草原联军旌旗猎猎,为首的青年单于金冠白马,腰间弯刀镶着颗鸽血宝石,那是老单于阿斯愣生前的佩刀。

“阎涣!”

策勒格日扬鞭指来:

“你夺我未婚妻、杀我父王,此仇不报,我策勒格日誓不为人!”

阎涣突然驱马向前,战靴踏入潺潺的河水。他看着策勒格日目龇欲裂的模样,心中疑惑,他看着似乎全然不知晓同母异父之事。

心中一番沉吟,阎涣忽而想到些什么,带着试探的意味,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策勒格日。”

“我问你,你可有汉名?”

两军数万将士屏息中,策勒格日先是一愣,不曾想他竟在两军交战,如此千钧一发之际,阎涣居然抛出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问题。

不过只是稍一停顿,他立刻眼中有光,昂起下巴,好似一头草原上骄傲的雄狮,一字一顿地答道:

“骆漴。”

“是我母亲为我取的。”

风骤停。

“漴…”

“漴。”

阎涣的笑声哀怨凄凉,比深冬的河冰更冷。

漴水,是颍州的母亲河。

而故乡,是骆绯一生最思念眷恋的地方。

芍药花,也是颍州开得最盛。

他想起儿时母亲闺房里那幅《颍州春晓图》,想起她总爱哼的江南小调。原来她把最深的思念,都给了这个草原出生的,她亲手养大的儿子。

而他叫,涣。

水流离散…将离。

第一支离弦的箭打破了这场不明所以的僵局。

霎时间,万箭齐发,河面溅起无数水花。阎涣的玄甲军如黑潮般涌过河滩,刀光剑影中,他直取那顶耀眼的金冠。

“保护单于!”

在草原骑兵的嘶吼声中,阎涣的长剑与策勒格日的弯刀第一次正面相击。

金属碰撞的火花照亮了彼此的脸。

同样的眉骨,同样的鼻梁,连因震惊而微张的唇形都一模一样。

“你…”

策勒格日的刀锋擦过阎涣的脖颈,却在致命处偏了一寸:

“到底是谁?”

阎涣没有回答。

他的剑刺入对方肩胛时,自己亦尝到了喉间翻涌的血腥味。母亲的信仿佛在耳边再次响起。

那是他的弟弟。

策勒格日的弯刀也几乎在同时劈开阎涣的胸甲。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阎涣看清了刀柄上刻着的“漴”字,那笔迹,是母亲的。

落日将战场染成猩红色。

阎涣拄着剑,半跪在尸山血海中,看着不远处同样重伤的策勒格日。年轻的单于金冠歪斜,正死死按住腹部不断涌血的伤口。

“为什么…”

策勒格日吐着血沫问道:

“你方才能躲开的,为何不躲?”

阎涣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天际盘旋的秃鹫。

他想起五岁那年追着马车跑丢的靴子,想起母亲回头时被风吹起的面纱,想起崔姣姣说“我会帮你和母亲团聚”时闪烁的眼神。

“告诉母亲…”

阎涣抬手,一把扯下染血的护心镜扔了过去。

“她的将离花,比漴水更思念颍州。”

暮色四合时,双方鸣金收兵。

而后,两军停火,收兵整顿,阎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不再看向身后愣在原地的策勒格日。

阎涣在亲卫的搀扶下走向营帐,身后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河边。

营长内,军医退下后,阎涣独自对着铜镜包扎伤口。镜中人脸色惨白,眼下青黑如鬼,唯有那双眼还亮得骇人,偏偏那是和策勒格日一模一样的,母亲赠予他们的狐狸眼。

案头的战报写着“怀朔单于重伤退兵”,他却盯着宣纸上,自己亲笔写下的“骆漴”二字看了许久。

指尖蘸着血,在案几上划出“涣”字,水流离散,又划出“漴”字,奔腾不息。

叹气声在心底如闷雷炸开。

此刻他很想大哭一场,为死去的那个父母双全、纯净真诚的节度使之子阎涣默哀。可二十年刻骨而过,刀刀锋利入耳,在他决心为父母报仇、踏上清心殿的宝座、逼死先帝、挟持崔宥、手握大权、甚至背负天下人的怒火之时,他就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卫慌张闯入,来不及双膝跪地便回着话:

“千岁!”

“公主…公主从泗京出来了!”

彼时的阎涣正坐在营帐内的椅子上,于案前细看着几日来的军情奏报,闻听此言,手中的药碗轰然坠地。

碎瓷四溅中,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明明被她骗了一次又一次,为何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身上仍然感到寸寸断肠。

原来最深的伤口,从来不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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