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半子时到天蒙蒙亮,芸娘急得在原地转圈。
他们一直在这冰雪世界里鬼打墙,无论二人朝哪边走,兜兜转转都会回到梅姑娘昏倒的这棵冰晶雪树下。
“芸娘别急,梅姑娘是神仙,她一定有法子的。”
“要是镇上的人要是也变成那样,青臣还有哥和嫂子他们……”
“梅姑娘!”
“梅姑娘醒醒!”
“仙子你快醒醒!”
修士可在灵台内视自身。
沈梅君的灵台黑漆漆一片,神魂亦黯淡无光。
她用寒山剑歌封印李家湾周边村落,除非药仙教高阶修士出手,否则此方凡尘俗世无人可破她寒山剑意。
毒种如跗骨之疽跟经脉中的灵力斗得难舍难分,需多一步炼化才能施出原本的术法。
幸不是与人斗法,与人斗法,慢上半分,便决定胜负生死。
此方世界灵气不够,寒山剑歌对她身体消耗过大,肉身昏厥,神魂此刻也无暇顾及外界。
沈梅君站在漆黑无物的灵台上,拇指按在食指第二关节,此为太阴指。
她神色冷峻,时刻戒备,心神懈怠之时便是心魔反噬之机。
修士修行最难应对的便是心魔,根除心魔需要的是静心修炼。
心火焚灭心魔虽然见效快,却治标不治本,还会让下一次心魔潮来得更加猛烈。
“小梅。”
四面八方的声音,传入沈梅君耳中。
“师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沈梅君垂眸看着脚下黑色的识海,“师尊来了吗,放心不下我偷偷跟来的?那您都看见了……梅君让你失望了吧。”
灵台上的女子散去满身戾气,青丝白衣。
“可现在这样不是正合我意?我已经选好自己的路……”
她看着自己的手心呢喃。
“可惜徒儿还自以为是吗,以为交友交心,却终究信错了人,我信错了自己,眼不盲,心盲。”
“我不悔,却不能不怨,不恨。”
“我恨自己,我恨了自己好多年。”
“小梅。”四周又出现了之前的声音,心魔在暗处窃喜。
“师尊。”厉声不忿的沈梅君突然安静下来,“我也曾……恨你。”
她抬手朝身后一指,四分五裂的心魔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族修士:“你怎么知道……”
“你我共生,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弱点,人有自知之明。”
太阴指击溃身后逼近的心魔。
世人只看到她的从容不迫,却不知挣扎困顿也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的心魔,她心知肚明。
“梅姑娘!”
沈梅君猛然睁开眼,浅色的眸映入芸娘眼帘,芸娘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异样的情绪,她似乎在难过,芸娘心道:神仙也会难过?
沈梅君合上眼,再睁开时已收起多余情绪,夫妻俩扶她起来,刚一碰她,手就被冻得刺痛,沈梅君治好他们的冻伤,在两人的引路下同往乌水镇。
“救命!救救我!”去乌水镇的官道上,奔跑的青年朝他们三人大喊,“人都疯了,快救救我——”
青年跑得飞快,好似身后有东西追他,男子脸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声音嘶哑,想来喊了一路,手里的木棍被血染得变了色。
“喂!什么在追你!”
夫妻俩让他停下,他身后空无一物,这人在跑什么?
青年嗅到三人身上的味道,意味深长地盯着神情淡淡的沈梅君。
他抡起手里的棍子就朝芸娘脑袋砸去。
“啊——”
芸娘尖叫出声,疼痛却未如约而至。
沈梅君凭空擒住那根染血的木棍,李大夫反应过来一脚踢向青年下三路,青年纹丝不动,李大夫当即一愣,又踢了一脚。
“他没有知觉。”沈梅君一挥手,青年的棍子断成两截。
青年脸色怒火中烧:“你在干什么?他们是人!”
这女人身上分明是同类的味道 。
沈梅君看出青年身具灵根,所以才留有意识,她轻声问:“你不是人吗?”
青年正要回答,沈梅君反手袭向他脖子,青年反应极快,躲开劈来的掌风。
他双手成爪,裂风之声阵阵,沈梅君不使法术,全凭拳脚功夫应对。
她的道身坚比金石,更比任何的凡间兵器都要锋利,青年的**凡胎,每一次出手就像树枝砍在刀锋上,筋骨断裂。
青年自镇内杀出,见血后愈加兴奋,出招毫无章法不顾生死!
他尚存的理智提醒他,他杀不了这女人!于是青年张嘴露出尖牙,朝另外两人扑去!
十三根冰针瞬间扎入他周身十三处死穴,青年无法动弹。
他似乎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沈梅君:“你为什么帮他们对付我?”
“李大夫会了?”沈梅君看向夫妻二人。
“会什么……”二人还没回过神来。
沈梅君一挥手,那长出尖牙的脑袋一歪,在地上滚了两圈。
“啊——”
两人捂嘴尖叫,看着杀人如杀鸡宰羊的梅姑娘。
“他没救了?你的血不是能救人吗?”芸娘想起昨日,梅姑娘兑的那瓢水,赵林喝后不再抽搐,是有用的。
一分为二的无头尸体还在地上挥动双手,一刻后才彻底断绝生机。
-
十三年前,中洲边境最先出现成群的失去神志的凡人,附近宗门发现其被药物控制后称其为药人、药傀。
各大宗门对这种简陋的控制手段不感兴趣,只当是新起势力,因没有修为强横的修士坐镇,只能靠丹药法术控制没有灵根的凡人,难成气候。
药仙教便是那时开始冒出来的。
又过四月,遥仙洲也出现药人踪迹,属宗派遣门人上天音宗求援,他们门下修士中此药毒,失去神志,残害同门。
而后宗门遣执法阁修士前去调查,攫取样本。
执法阁外派的金丹期门人遭药仙教暗算,封在阵法囚笼里带回,成了宗内第一个中毒样本。
这些都是沈梅君出关后得知的来龙去脉。
她浏览宗内关于药仙教相关卷宗,提剑便往邻洲北境的逐月城而去。
逐月城没有高阶修士坐镇,当年她设下的护城法阵便是无人维护,但也能抵挡高阶修士一击,哪个高阶修士会无所事事,对一座明显有高阶修士庇护的凡人城池出手。
——直到她看见满城行尸走肉。
不需要高阶修士,只要一个普通人,将所谓的仙药掺进水里。
能防范外敌入侵的阵法,抵抗不了内部的瓦解。
大漠沙如雪。
她站在自己的故乡,早已寻不得往日的回忆,药人朝着陌生的气息移动,宛如饥饿多日的野兽,看到肥美的肉。
她举着剑,久久不曾落下。
沈梅君用玄天冰阵将药人冰封,持天音宗手令前往仙盟。
仙盟得到各宗炼药师提供的解药方子,药方虽有差异,但都需要一味蛇形草。
解药所需蛇形草生长在幽暗之地,仙盟大肆收购采摘,却发现各洲符合生长条件的洞天福地过去百年接连遭到永久性破坏,现在重新培养,就算有聚灵阵加持,也非一日之功。
这是一场从百年前就开始布局的阴谋。
“没人就没人,各方小世界都有凡人寻仙来此,这毒对我们又没什么影响,那些老头子跟天塌了一样。”
“仙盟里那些上古宗门的老东西历来歧视我们这些小世界修士。”
“这女人是谁,仙盟最近不是严查往来修士吗。”那负剑的青年指着沈梅君,“道友是哪个宗门的?怎么不佩宗门令信?”
沈梅君白衣红衫,手托拂尘,她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人,抬袖露出腰间的半月血玉。
“魔门四宗之人。”
“是天音宗的妖女……”
研制出解药,解药成本却高居不下,黑市还有人高价兜售,据说仙盟的执法部一直都没歇着,可惜还是效率低下,沈梅君难得主动去帮仙盟做事。
药仙教的毒种更新迭代,解药的炼制和毒种的传播也在比速度。
以前传播快,只能感染凡人和低阶修士,后来传播速度变慢,感染的修士境界逐渐变高。
从元婴境界开始,修士便可以舍弃感染的道身,要么夺舍他人身躯“重生”,要么耗费百载重塑道身。这十年里,夺舍事件频发,夺舍率急速飙升,很多人因夺舍后身魂不符被驱逐出城,引发各地骚乱。
凡人被毒种污染后,首先失去意识,而后长出毒牙成为新的药人,攻击撕咬没被感染的人,不断扩大他们的药人队伍,斩杀他们的方式——枭首。
污染凡人和炼气筑基期的修士的毒种被仙盟定为一等毒种,沈梅君之前携带的解药便可解之,所以芸娘夫妻俩被咬后别流血过多就不会死。
但修士抓凡人就像抓鸡崽子一样容易,加上仙盟的化解一等毒种的解药充足,很少采取斩杀手段。
-
“杀人者偿命,他方才是要取你性命。”
沈梅君看了眼芸娘,又看向地上的脑袋,脖颈处还在淌血,死不足惜。
此人保有神智,也不过是人形的妖魔,药仙毒种赠予他们力量,却没有给他一颗掌控力量的心。
李大夫蹲在那颗头颅面前,男人扯着青年的衣裳包上手去戳弄他的獠牙。
青年嘴里的牙全都变成了尖牙,更方便刺入血肉之躯。
梅姑娘仗剑高歌,没让张牙舞爪的乡亲伤到他们,这是李迎光接触的第一个“药人”。
“你若不嫌弃,拔了他的牙揣身上,伪装气味,药人会把你们当成他们的同类,但这气味会在七日内慢慢消散。”
沈梅君说完,李大夫已经抽出青年尸体手里的木棍,把他的牙敲了下来。
夫妻俩揣上药人的牙,路上芸娘的话少了许多。
到了乌水镇,芸娘径直跑到陈府,陈府门口的石狮子血迹未干。
芸娘的兄长叫陈桂,是镇上的粮商,陈府如今没有门房值守,却大门紧闭,芸娘上前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大哥!大哥!嫂子!我是芸娘!”她喊了几声,府中无人应声,“青臣!青臣!你们在吗!”
芸娘又喊了几声,没人给她开门,李大夫跟妻子说:“我们去后门看看。”
沈梅君顺着气味站在陈府墙外。
“来这儿。”
她叫芸娘和李大夫过来。
墙里的柳树枝条伸到墙外的街道,条条绿意在沈梅君头顶荡漾,整个街道静得渗人。
沈梅君走路没声,只有夫妻俩的脚步声。
两人刚朝她跑来,一眨眼就站在府内,比起惊异于梅姑娘的法术,他们更忧心家人安危,不及多想,芸娘往后院跑去,李大夫道过谢也追了过去。
沈梅君展开神识,陈府里看起来没有活人了,她抬头望向大柳树。
柳叶上的血,从她眼前滴下。
啪!
落在地上,溅开。
“跑得挺快。”
沈梅君顺着香气走后院去,院里的碎石小道上全是血,却不见一具尸体,风里是没有散去人血味,腻得心烦。
芸娘的呼喊声在跟她隔了两堵墙。
沈梅君走到井边,诱人的香味像是将她浸泡在上等的桃花酿里,骨头酸软。
她心血澎湃双手抓住井沿,止住跳下去的冲动,身体里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在啃咬她的血肉。
“姐姐?”
沈梅君猛地转过头,见一个少年站在身侧,他出现得悄无声息。
这小子刚才跑了,躲着自己,现在又主动出来了。
他身上的味道?
沈梅君按住少年的肩头,骨龄不对,小娃娃不是修士,身上怎么是这类毒种。
“你放开我!好痛——舅舅!救我——”
寒冰自沈梅君的手心开始蔓延,要将这孩子如李家湾的人一般冻住。
“梅姑娘住手——”
“梅姑娘且慢!”
沈梅君闻言,松开这少年。
芸娘弓着身子抱着少年:“没事就好!……你还活着就好!”她想也不想,将攥在手里的药倒在孩子身上。
少年感觉脖颈里一股凉意,他一把推开芸娘。
“你走开!我去找舅舅——”
李大夫扶着趔趄的芸娘:“李青臣!你再走一步。”
那少年怔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读了这些年的书,读出什么了,你娘担心你出事!一直记挂着你!”
“胡说!”李青臣咬着牙厉声喊道,“她不要我了!她早就不要我了,现在找来算什么?”
沈梅君静静看着,李大夫一家看起来不怎么和睦,她可不管他们家长里短,只问那少年:“这府里的人是谁搬走的?”
死了这么多人,一具尸体都没留下。
李青臣看了眼她,脸上的不忿变成了畏惧,他怯怯地躲到李大夫背后,方才的极寒和不能动弹的恐惧让他怕极了这人:“……我不知道。”
“啧。”沈梅君笑了笑,她笑得温和,“小家伙,把你的牙露出来,给你爹娘看看。”
说着她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
李青臣拽起他爹娘就跑。
沈梅君站在院里,她舔了舔自己小尖牙,就漏了个牙,其他地方的障眼法还在,怎么就把小崽子吓跑了?这么胆小?
没跑多远,沈梅君闪身出现在三人面前,她伸手拦住落荒而逃的少年:“跑什么呢?刚才还叫姐姐,跟姐姐说说昨夜的事。”
少年站在夫妻俩身前。
“爹娘,她是怪物,我保护你们!”
沈梅君低头,看着这个还没自己的肩高的小东西,她放低了身子,小声在他耳边说:“我是怪物,你岂不是小怪物?”
少年愤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
芸娘终于有时间说话:“梅姑娘是好人,是她护着我们来这儿的,你舅舅去哪了?府上的人呢?”
李大夫的目光落在李青臣自见到他们就紧闭的嘴上,说话时青臣也一直低着头。
李青臣微微抬头,狐疑地打量这个脸上裹着纱布的怪人:“她……真是好人?”
天音宗的弟子都知道亲传的四位师兄师姐皆是恶劣的性子,大师兄和三师姐至少表面看起来好相处些,大师兄多情,三师姐温柔。
沈梅君没回答这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的神识早将整个乌水镇覆盖,近半的人被感染,全都聚集在城西,她弄出的动静不算小,要杀她的人怎么还没来?
“他们变成怪物,咬人,府上的人一个咬一个,都变成了怪物,我躲在树上……”
沈梅君睁开眼,浅色的眸子盯着这个叫李青臣的小崽子,她嗤笑了声:“谎话连篇的小东西,看看你的手。”
李青臣不敢看她,刚抬起手,又立马放下。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洗过手了,洗得干干净净。
少年眼前逐渐模糊,一滴泪水滚下,滴在他的手背上,好像溅在上面的血一样凉,他害怕地将双手藏在背后:“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少年使劲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
哭了……
沈梅君有些不好意思,便随口安慰道:“好好,没杀没杀……没砍下药人的头,他们就不算死。”
头确实还在,他们没死吗……
李青臣不禁顺着她的话想,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少年泛红的眼睛望着这个话语恶劣的女人,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是怪物,知道自己杀了人。
“不哭了?”沈梅君勾起嘴角,果然,自己还是很会安慰人的。
李青臣偷偷窥视沈梅君的嘴,她的尖牙怎么没有了?
少年小声问:“你的牙,怎么变回去的?”
李青臣下意识舔了舔自己嘴里的牙,痛苦地咬住唇角,她其实不是怪物?只有我才是。
“青臣,没事了,你用了解药,你不会变成药人。”芸娘摸摸他的脸,李青臣抬眸望着许久未见的母亲。
“那颗药对他的毒没用。”沈梅君打破芸娘的希望。
“没用?”芸娘惊异地看向她。
沈梅君拂去石凳上的血迹,坐在寂静诡异的院内,她抚过自己的脸:“若能解,我岂是这副模样?”
“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声从天上传来。
笑声刺耳,沈梅君听着眉头紧皱,笑得真难听。
芸娘捂住李青臣的耳朵,李大夫则捂住芸娘的耳朵,沈梅君单手结印在一家三口脚下布置阵法。
“梅仙子自身难保——”男人冯虚御风而来,“还想保护这群蝼蚁!”
来人手执一把招雷幡,顿时风起云动,人粗的落雷朝沈梅君劈来!
沈梅君双手结印,白影从院中女子身上飞出,神魂化身。
芸娘与梅姑娘相处数日,这才见到她的真容,不再如往常一般言笑晏晏,而是九天仙子,冷若冰霜。
沈梅君的神魂化身挥下一剑,将自己即将向药人异化的躯体冰封。
“若非苏群玉将我引入了诛仙阵,你这等杂碎也配与我叫嚣?苏群玉在哪儿!叫他,滚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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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何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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