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呜咽着碾过铁轨,年关的脚步愈发临近。窗外雪絮纷飞,将天地裹得苍茫一片;车内人声鼎沸,挤满了返乡过年的人——过道里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没买到坐票的人蜷在地上,空气里混杂着吃食的香气、烟味、体味,还有零星禽类的腥气。
王凛竹轻轻扶了扶身旁已然睡熟的母亲李梅,低头继续盯着平板上的一张张期末试卷。
他是一名年轻的中学历史老师,带着毕业班,今年的寒假格外仓促,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天。除了批改线上作业,他还得盯着早晚自习的视频会议。本不想跟着母亲回老家,姥姥姥爷早已过世,老家只余一座空房,但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母亲独自出行,终究还是一同踏上了回乡的路。
六个小时的硬座熬下来,终于到站。王凛竹揉着发酸的脖颈和胳膊,搀扶着李梅走下火车。
“好些年没回来了啊。”李梅活动着僵硬的肢体,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将火车上憋了一路的浊气尽数吐出。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空中,就被寒风打散了。
王凛竹对这座小镇的印象很模糊。八岁那年,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他跟着父母迁去了城里,为数不多的记忆,只剩幼时夏天摸鱼捉蝉、冬天堆雪人的片段。
又坐了近乎半小时的小巴车进村,母子俩才到家门口。推开生锈的大黑铁门,荒草丛生的小院映入眼帘——枯草蔓延到门槛,几株长得高的还挂着被风吹来的塑料袋。李梅一边拖着行李,一边弯腰拨开挡路的草。入户的木门吱呀作响,一推就发出陈旧的呻吟。屋内两侧是大锅台,正对门是间开放式小厨房,东西各一间厢房,是典型的北方乡村小屋。许久无人打理的屋子积满了灰尘。王凛竹将行李安置在稍干净的地方,捡起一把旧扫帚扫灰;李梅则把院子里的枯草揽断抱进屋,灶膛里燃起橙红色的火光,冰凉的屋子渐渐暖了起来。收拾妥当已是深夜,母子俩懒得做饭,泡了两桶泡面,草草解决了晚饭。
晚饭后,王凛竹拎起一只铁桶,戴上手电筒去院子里压水。夜里气温低得刺骨,铁制的压水器泛着寒浸浸的凉意,他哆哆嗦嗦压了好一会儿,才打满一桶水。忽然,一个东西“叮铃”一声砸在他脑门上,吓得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李梅以为他受了伤,没来得及穿棉袄就冲了出来。
“咋了?是不是把手割着了?”
“妈,我没事,刚才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你快回屋,外头太冷了。”
见儿子安然无恙,李梅才转身进屋。
王凛竹摸了摸脑门,那东西凉凉的,质地不重,落地时还带着清脆的响声。可天黑草深,他低头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正准备转身,脚下“嘎吱”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硬物。再一低头,竟是一支蝴蝶样式的银簪子。
“奇怪,刚才明明看了一遍,没见有这东西啊。”
他嘟囔着捡起银簪子揣进兜里,想着大概率是哪家姑娘掉的,明天问问村里人也好。
炕上暖烘烘的,外屋灶堂里柴火噼啪作响,成了最安神的白噪音。王凛竹和李梅很快就睡着了。
这晚,王凛竹做了个罕见的梦。梦里他变回了小孩,在一条小溪边戏水,清亮的溪水映着他稚嫩的脸庞,几尾小红鱼在水中悠然游过。
“阿竹,明天还来这儿玩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我快要开学了,爸妈要带我去市里,说不定得寒假才能回来呢。”小王凛竹答道。他想看清说话人的模样,可梦里的视角被牢牢固定,只能看见自己的小脚丫和水中的倒影。
邻居家的鸡叫了三遍,天刚蒙蒙亮。雪下了一整夜,外面早已银装素裹。李梅在锅里煮了两个鸡蛋,把带来的烧饼馏热,又熬了锅米粥。母子俩吃了顿简单的早餐,就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去镇上买菜——家里空空荡荡,总得备些年货。回来时,三轮车上堆满了新鲜的蔬菜和肉。
“收拾收拾,拿点刚买的水果点心,咱娘俩去给你姥姥姥爷上坟。”
姥姥姥爷的坟在后山上,被厚厚的积雪盖着。李梅用扫帚扫净坟头的雪,摆上贡品,又让王凛竹磕了几个头,算是完成了祭扫。
李梅没着急走,绕着坟地薅起了枯草。王凛竹站着发冷,便沿着一条小土路随意走走,想活动活动暖和身子。他戴着耳机,不知不觉离开了坟地,回头时却猛然发现,自己竟走进了一片树林,李梅早已不见踪影。
王凛竹一愣,他清楚记得只走了几百米,可眼前这片松林茂密,绝不是短距离能抵达的地方。他掏出手机想给母亲打电话,却发现既没信号,电量也已岌岌可危。
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王凛竹推了推眼镜,仔细分辨着四周——清一色的松树覆雪,白茫茫一片,只有自己来时的脚印。
或许倒着往回走就能出去。他这么想着,沿着自己的脚印走。可越走越绕,脚印蜿蜿蜒蜒,仿佛没有尽头。许久都不见树林边缘,反倒被雪面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处院落,房顶上飘着袅袅炊烟,像是有人居住。王凛竹大喜过望,小跑着上前,只要能遇到人,总能问出出去的路。他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却没人出来。眼看天色渐暗,他索性推开门走了进去,心里想着若是主人家怪罪,再道歉便是。刚迈进门,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心知是雪盲症,在雪地里走得太久,加之屋内光线昏暗,一时间看不清东西。他只能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轻轻敲着门。
“请问,有人在吗?”
喊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伴随着叮铃叮铃的脆响,像是银饰碰撞发出的。
“你是谁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王凛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头,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在这儿呢。”
王凛竹一惊——刚才明明听见声音在身后,怎么人会在身前?
“你好,我迷路了,能麻烦你带我出去吗?我可以给你报酬。”
“你不是本地人?”对方问道。
“呃……”王凛竹顿了顿,“我生在这儿,但从小就迁去城里了,对这儿不太熟悉。”
“好吧,你眼睛看不见了吧?进屋坐会儿,等能看清了,我再带你出去。”那人握住他的手,将他按在一张木椅上。不知为何,那双手格外凉,像是揣了块冰,许是天太冷的缘故。
他闭着眼静坐,耳边传来倒水的声音。很快,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杯递到他手里,捧着暖意,王凛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叫沈知晴,你呢?从没在这儿见过你。”
“我叫王凛竹,今天跟我妈来上坟,一时大意乱走,就迷路了。”王凛竹尴尬地笑了笑——二十五六岁的人,还在老家迷了路,实在有些不像话。他打量着对方,见他穿一身藏黑色布衣,身上缀着叮当作响的银饰,黑发及腰,正眯着眼对自己笑。那笑容温润如春风,衬着白皙的皮肤,格外好看。他忽然想起对方的穿着,忍不住问:“冒昧问一句,你是苗族吗?”
“是啊,我阿爸阿妈都是苗族人,我小时候跟着迁来这儿的。”
王凛竹心里一动,从兜里掏出那支银簪子递过去:“这个是你的吧?我昨晚在院子里捡到的。”
“啊,正是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的,找了好几天呢。”沈知晴接过簪子,顺手挽起长发,将它簪在发间。蝴蝶造型的簪子仿佛振翅欲飞,衬得他更显灵动。
“簪子……还会丢得这么蹊跷?”王凛竹有些诧异,他没听懂“飞走”的意思,只当是对方随口的说法。
“是啊,它可调皮了。”沈知晴笑着拉起他的手,“好了,我带你出树林吧,再晚就该黑天了。”
王凛竹还想追问,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往前走。两人拐了几个弯,远远望见了树林的边缘,脚下也出现了熟悉的土路。
一出树林,王凛竹顿时觉得天光豁然开朗,竟亮得像正午时分。
不对……正午?他在林子里明明觉得天快黑了,怎么出来才中午?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好几条消息弹了出来,都是李梅发的:
“你去哪了?”
“走也不说一声。”
“我先回去做饭了,午饭记得按时回来。”
手机屏幕上,时间赫然显示着十点三十三分。
王凛竹后背冒出一层冷汗,黏得内里的背心发潮。他回头想找沈知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再看那片树林,其实并不大,绝不可能让一个成年人绕那么久。除非是……鬼打墙。
这个念头一出,王凛竹忍不住轻喘起来。纵使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眼下这桩离奇事,都在冲击着他的认知。
不敢多做停留,他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李梅正在大锅里炖着鸡,见他撞进门来,握着锅铲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这么毛躁,吓我一跳。”
王凛竹冲进屋,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他顾不上擦,喘着气问:“妈,咱老家以前是不是迁来过一户苗族人?”
“苗族?”李梅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回想,“好像十多年前来过一家,说是来捕蛇的。”
“那家人后来走了吗?”
“后来我就带你去城里念书了,哪还知道他们的去向。捕蛇又不是长久营生,估计早就走了。”
王凛竹回想着沈知晴的模样,还有那间院落——屋里陈设简单,但是看不出生活痕迹,大冬天的没有生火,他却只穿一件薄布衣,难道不觉得冷吗?
“别愣着了,端碗盛饭,小鸡炖蘑菇好啦!”
李梅的催促拉回了他的思绪。刚经历过迷路的惊魂,王凛竹确实累了,午饭吃了不少,放下碗就躺在暖炕上,拽过一个枕头,很快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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