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谙不知道他走出去的时候，神色对不对，步态对不对，行走速度对不对。
他也无暇去想。
昨夜才烧了琴，他自那会儿脑子就混沌着，一直混沌到此刻。昨夜思绪杂乱，他只记得其中那么一个念头——
他的琴毁了。
他自己亲手毁的。
受凉、见了旧物，又动了心神，免不了是要犯蛊。晨时那荒谬的思念才堪堪压得住，才进病房又发现孙浅倾好巧不巧地没做齐事情。
他狠咳了一阵子后深深地叹口气，还分神想自嘲，也不知他心头那蛊的日子过得可否惬意。
那一室静默中，沈清仪拉住他的手。他心里低叹一声要命，看眼前的人脸都是带着谁的影子的。思绪骤然涌起，他想抽手。
可那人问：
“那琴是心上人赠的吧。”
轻飘飘一句话，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偏戳人软肋。旁人说得轻描淡写，那下刀子有多凉也只有自己知道。
可又偏偏想靠过去。仅因着那半分幻影。
可笑......可笑......
他连琴都烧了。他千方百计想除去往昔的影响，割肉剔骨泣血剖心都在所不惜，只要还能活着，就有机会。
可他不行。
那东西长在他心里，骨血相融。剔了又长，休眠一阵子再复苏了折腾。如影随形，他以为他从往日的阴翳中爬出来了，却又发现他是一直被拖拽着、缠绕着。终是连书房中谁的手轻轻一握的束缚都没能挣掉。
可笑！可笑！
身旁分明没人妨碍，彼此平平淡淡和和气气，平日里往事的半分影子都没。谁挡着你了？
裴谙伸手触了触铜镜中那人的眼角。
谁挡着你了？
思绪纷杂，他本就心绪不宁，此时乱想着，又想出起伏澎湃来。忽然间那个声音又跳出来——“原不知裴谙已心有鹣鲽了。”那声苦涩低笑藏情，同那冬雪映出的窗棂、寒梅一起晃荡，意味昭然。
那日原来不是幻觉。
“无妨，我不问。”那人轻轻一笑。
同手上那乱人心绪的摩挲一起。
裴谙颓然坐下，闭了闭眼。
沈清仪说那话的时候他确定自己的清醒。可是此时......
他一手扶上心口，熟练地寻到正雀跃的蛊虫的位置。心脉一阵阵搏开。
这深厚的哀痛和极浅一层欢欣......
都是给谁的？
孙浅倾这两日给师父罚着，忙了一些。开了春，病人也多了些。沈清仪留意着裴谙，后者除了又寡言些，食欲不怎么好，没别的不同。
沈清仪看着看着，也渐渐放心了。
那日信使送来了信件，他回了卧房拆开看。
是沈长风的回信。
回信不长。一如他所料，那琴是沈长风给的。当年寻这架绝品丝桐颇费了沈长风一番心思。自他赠了琴，裴谙便一直用着，极为爱惜。除却战事或紧急的远行，这琴从不离身。三年前这琴底的刻字落了漆，裴谙不忍随意补了，想托谷中的专精此术的同门调颜料修补，才将这琴转送到万花谷中。琴比他早走两日，裴谙原希望将手头事务打理好便回谷，不料......
后来这琴漆未添，裴谙将它要了回来。想来那琴自此封在琴匣里，三年蒙尘，未尝得见一刻日光。
信末，是那琴的名字。那四字写得筋骨皆备、跌宕遒丽——荡雪晴霄。
荡雪晴霄，举世闻名的琴，仅次于相如之“绿绮”、雷威之“环佩”。不懂琴如他，也听过这名字，曾经还隐约知道这琴在浩气盟某个九州大侠手里。
原来是裴谙。
沈清仪皱起眉头。
于嗜琴者而言，名琴归属当了如指掌；裴谙告与长歌弟子这琴的名字，便是认了自己身份，或至少也认了自己与那“已故之人”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而随便一个九州大侠，对家都是遍布天下——轻率！
沈清仪抿了抿唇。
唯有死人不会走漏风声。
只是这念头也仅仅在他脑海中转了转，便消散了。
如今，“焦尾”不存，“绕梁”绝响。沈清仪暗叹一声，最后瞥了一眼书信，便将纸张一角凑到烛火跟前，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苗吞噬。
——不想他竟还留着。
沈长风这么写，带着些极隐晦的可笑心绪，叫沈清仪一眼看了出来。
忙碌间暮春三月悄然而至，烧琴一事恍若被人遗忘。
清晨的院里叮当作响。孙浅倾拿着弩，沈清仪抽了寒涧清行来，同孙浅倾过招。几月练下来，孙浅倾内息尚不平稳，却也给那弩倾注了几分威力。暗器意在出其不意，沈清仪同孙浅倾练招的时日，将她的习惯摸了个透彻。
“叮”的一声，又一根银针飞来，半途撞击长剑，被其击落。“眼神藏住，别叫人看了心思。”沈清仪出声指点。病房内，裴孙师徒皆不在。君攸仍在角落处床榻上倚着，手中端着一碗饭。他伤未好全，却也大有改观。叶杏玖在一旁喝酒喝得津津有味。
“这肉好吃，你尝尝。”君攸说着用筷子自碗中夹起一片来，探到叶杏玖嘴前。
“是吗，用的什么调料？”叶杏玖说着一探头，就着筷子吃了。
君攸不答，懒洋洋地侧眼看着她笑。
叶杏玖一咬，脸蓦地皱起来，随后咬牙切齿：“又骗我吃姜你很闲吗？”她说着伸手要拍君攸的脑袋，被君攸一挡一推化了去。后者依然笑得闲散，话语也慢悠悠的：“哎呀，对不住。光顾着闻酒香了，没看清楚。”丝毫没有道歉的诚意。
“姑奶奶今天就给你拿酒来泡澡！”
“叶杏玖。”沈清仪撩了病房门帘进来。
叶杏玖闻言忙正色，回道：“一样。”
“以后把人撤了吧。”
“嗯。”
沈清仪便又出去了。
沈清仪同她说的是一个长歌门人，冠龄模样，不会武不学医的，整日抱着琴弹。那人应是爱琴，张琴有一道深长的裂痕，被人仔细修补过。如此一普普通通的长歌弟子，沈清仪许久前下了令寻，寻到了又让叶杏玖指了人暗中盯着，一连盯了许久。
看来倒不似有威胁的人。沈清仪不说，叶杏玖也不明所以，只隐约猜着是同裴谙有关。
傍晚裴谙出门时发现门侧有一锦盒。他弯腰拾起，打开后，一枚玉梳露出来。
通体莹白的玉梳雕刻着素雅的花纹，其右角玉料有一处莹莹碧绿，极是惹眼，被巧思的匠人顺势刻成了青竹叶。
锦盒中还有一木条，刻着“生辰快乐”的字样，字迹熟悉，当是出自院中住了一年有余的某人之手。
裴谙正愣神着，蓦地听见不远处有细微声响。他望过去，只看见院门处一角白衣的一闪而过。
沈清仪站在门侧等着，半晌方听到了裴谙处的闭门声。闻声他心下的紧张才消散些许，又几步走回去，望了一眼那窗子——什么都看不见。
那一角白衣是故意露着的。是露面与不露面之间难以选择后折中的决定。
他这般......
沈清仪局促地握了握手心。
行止合适么？
裴谙在室里，将玉梳拿出来仔细端详，锦盒放在一旁。烛火将玉料映出莹莹光泽，他手指抚过玉梳，触感温润。是上好的美玉。
以梳为礼，有结发同心，白头偕老之意。
一次两次的隐晦言语尚能以自作多情处之，可这玉梳呢？
裴谙的手指抚过梳子的雕花，思忖着什么；他的大拇指缓缓摩挲过玉料，最终停留在那一点碧绿青竹叶上。大拇指轻抬，指甲叩了叩玉梳，声响细微又悦耳。
许久，他将轻轻玉梳放下，将锦盒收了起来。
午时，裴谙在房里看医书。孙浅倾推门进来，慢慢凑到他跟前：“师父，你的头发真长真好看呀。”
裴谙双眼仍看着书，闻言顿了顿，轻应一声。
孙浅倾接着说：“倾娘给师父梳头发吧，梳着梳着熟练了就能帮师父打理头发，还能......练练编头发给新来的小姐姐绾发髻呢。”
裴谙闻言哭笑不得。他看了孙浅倾一眼，目光又回到书上：“怎么突然想着给人梳头发？找你沈道长去。”
“嗳呀，沈道长忙着练剑和浩气盟的事务......倾娘不知道怎么问他......倾娘和师父亲，所以来问师父呀！其他人倾娘也不好意思问，头发也不像师父一样又长又顺......”孙浅倾小声嘟囔着。
裴谙听了一阵，又看了孙浅倾一眼：“你梳吧。”说着又继续看起医书来。那样子并非情愿，更像是不愿旁人扰他看书才妥协一般。
孙浅倾欢快地应了一声。
“梳子在桌上。”
“嗳！”孙浅倾去拜着铜镜的桌上去寻。她走近，一眼便看到了那玉梳，莹白润泽，花纹简雅，唯其右角有一抹碧绿，被巧心的匠人雕成了青竹叶的模样。
孙浅倾愣了愣——
那是那晚沈清仪在上元节买下的玉梳。
孙浅倾小心拿起玉梳，脑海中闪现出那夜花灯与人的笑语，梳篦铺中有一二情侣。
孙浅倾曾听人讲过，赠梳是定情，是要一辈子纠缠到老的意思。
孙浅倾懵懵然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拿着回了裴谙身畔。裴谙仍在看书，发觉孙浅倾去的时间有些长后回头望了望，便一眼望见了她异样的神色。裴谙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玉梳，心下了然。他犹豫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又低了头看书。孙浅倾见了，欲问还休，她最终作罢，默默走到他身后，伸手，将他松散束起的头发解开。长发散落，莹白玉梳穿梭在缎子般的墨发中，丝丝缕缕，纠纠缠缠。
房里极静，只闻玉梳摩挲过长发的细微声响，一下，又一下。孙浅倾梳得仔细，唯恐扯着了自己师父的头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裴谙都未曾翻过一页书。
头发梳通后，孙浅倾放下梳子，伸手拢了拢裴谙的头发。手中一掬长发柔顺黑亮，长度正好，编女子的复杂发式也绰绰有余。孙浅倾还未来得及动手，裴谙微微侧头道：“谁教你的，君攸？”
孙浅倾一惊，讪讪放了手，低低道：“......是。”
裴谙停了停。君攸偏好玩笑逗弄，这回哄骗倾娘到了自己身上。
他淡淡应一声：“嗯。”
孙浅倾见如此，也不敢再编，也不敢留着。“君攸哥哥药还没煎，倾娘这就去煎药。”
她步子才迈出去，就听裴谙道：“等等。”
孙浅倾刹住步子。
“给药里多加两钱黄连，同他说是我让加的。”
“嗳......”孙浅倾诺诺道。
“倾娘解了的头发还没梳好，”裴谙将一缕随发理到耳后，又拿起医书，“梳回去吧。”
原本想写“荡雪晴霄”同一众名琴并列来着，想想我这文采和取出来的名字，还是不造次了。
“绿绮”为司马相如之琴。“环佩”指九霄环佩，是盛唐开元年间四川制琴世家雷氏之雷威所制。东汉蔡邕自烈火中抢出一段佳木，制成“焦尾”。楚庄王为“绕梁”之音七日不上朝，最后听人劝谏忍痛毁了“绕梁”。文中“焦尾”和“绕梁”代指“荡雪晴霄”。除了“荡雪晴霄”，以上皆是古代名琴。
可以回顾二十五章，那章写了沈清仪与琴匣子的一面之缘23333
送个生日礼物嘛 沈清仪紧张了-w-紧张什么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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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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