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习惯了江南,江南接纳了汉人,胡人占据着中原,中原抗拒着胡人,一轮明月照着两边人,长江北岸胡笳声阵阵,长江南岸海水梦悠悠,胡人的士兵厉兵秣马,汉人的将军枕戈待旦。
——序
周蘅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经常在她耳边念叨,琅琊王氏没好人。
周蘅不解,“可是那位王大人长得很好看,年纪轻轻就是个大官,说话举止都温柔,父亲为什么说他不是好人?”
她转了转眼珠,斩钉截铁道:“不能因为他是洛阳人,父亲就另眼看待他,这是偏见,是嫉妒。”
周馥拍案而起,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小小年纪懂什么?”
“总之你给我离那个王郢远一点。”
周蘅缩缩脖子,很听话地离王郢远一点,反正她也从来没离他很近。
有关王郢的故事,她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譬如胡人几乎屠尽琅琊王氏满门,他十四岁带领残存的宗亲从洛阳一路辗转到建康城,再譬如他从受南方士族排挤,受北方士族打压,到位列三公,反过来压制南北士族,招致骂声一片,其中骂的最响亮的那一句,指斥他是个亡国之人。
寄居他乡的北方人,偏安江南的汉人政权,苟且的琅琊王氏。
强盗的头目王郢。
自从他当上了丞相,南方士族的境遇就一天不如一天,三吴地区的大片土地被北方士族圈占,北方流民大批涌入江南,寒门统率的军队驻扎到各个要塞和州县,最近朝廷又开始重新检括户口,向士族征税,琅琊王氏拿着这些税款,以为朝廷练兵的名义,征发徐州、兖州、青州的骁勇,组建新军,掌握兵权,南方士族,不若说全体士族已经被逼入无人之境。
父亲和几个叔父最近经常聚在一起骂骂咧咧,周蘅听到他们说,“等王郢真的有了北伐的实力,江东就不再是江东人的江东,中原来的伧夫们会把爪牙和血液完全渗透到这里,就像胡人在北方对待汉人一样,到那时,我们该置于何地?”
另一个叔父道:“汉人要回他们的家乡,凭什么要我们江东子弟跟着献祭,王郢北伐的计划,我绝对不同意。”
父亲咬牙切齿道:“不若纠合有志的南方士族,把王郢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
族中最年长的叔父打断父亲的话,“贤弟,慎言。”
周馥愤愤半晌,吐出一句,“这一切都怪顾荣,他引来了北人。”
顾荣是以前南方士族的领袖,在八王之乱的时候,他与陈郡谢氏联手引领司马氏渡江,带领江东走向“中原正统”的辉煌,并且始终压制着北方士族,使他们不敢轻易背叛,但是现下他已完全退出权力的中枢。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相干呢?
周蘅在晒太阳,她捧着一卷《越绝书》,光线一轮一轮筛过去,吴越历史如走马灯一般自眼前掠过,兵戟,刀戈,春秋……
问曰:“何谓越绝?”
答曰:“越者,国之氏也。”
再问:“何以言之?”
答曰:“按春秋序齐鲁,皆以国为姓氏,是以明之。”
“绝者,绝也。”
几千年,几万年,万般因果,灰飞烟灭也。
“阿蘅,阿蘅。”
阳光落在左耳上,周蘅抬起头,大哥身边站着一个神仙,白皙高洁,风流倜傥,殷红的痣落在眼尾,修长润泽的手指一半笼在袖中,眼睛里是海纳百川的慈悲。
风吹大海,哗啦作响。
竹叶片片零落,周蘅站起来,垂眼敛袖,给王丞相行礼。
“兄长,何事?”
周毓拿过她的书先检查一遍,确定她不是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次她就是看了一本《地理志》突发奇想跑出去探险,让家里人找了三天三夜。
周毓蹙眉,希望妹妹脑子里不要总装着那些天马行空的东西,虚晃飘渺,落不到实处嘛,万一被一身心眼,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骗了可怎么好?
大哥的脸色越发不妙,周蘅的脸色也不太好,她的心随着大哥手指翻动的速度越提越高,最后干脆出手一抢,后退两步强硬道:“这是我的东西,大哥不能随便翻阅。”
周毓更加狐疑,而且他最讨厌小辈冒犯他嫡长子的权威,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行,往回一扯就把书卷曳到地上。
书的一角赫然写着一行歪曲潦草的字。
“几千年,几万年,活着,就要千千万万次爱上王丞相。”
周毓顿觉天都要塌了,猛地回头看向王郢,时光了然无痕,他阒然无声。
周蘅蹲下去一边捡书一边小声辩解:“此王丞相非眼前的王丞相,哥哥不要误会。”
“我已经有了约定终身的郎君。”
王郢于浑然不觉中掩唇轻笑。
不能在琅琊王氏面前低三下四,不能让王郢在自己家里占了上风,周毓横了一眼周蘅,佯装淡定道:“家妹幼稚,让王丞相见笑了,还望丞相海涵。”
头顶传来清清泠泠的洛阳官话,中间夹杂着一点被吴地浸染熏陶的软音,如大音希声,如风生洛水。
“是吗?那真遗憾。”
遗憾归遗憾,他可不会放在心上,世上有一万件事都排在这件事的前面,这个世家大族娇养出来的女子,这种卑下的爱意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他淡漠地看着这世间,心不在焉地转移话题:“周将军何在?”
周毓长身一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家父在跟几个叔父议事,我这便带你去见。”
朱门幽户,那大约是个下午,竹帘暮卷,光影婆娑,那大约是个春日,花香扑鼻,摇得人心一荡一荡的。
他的心里装着长江下游的水患,浮海而来的海盗,长江两岸的万亩良田,京畿地区的布防,兵器、兵法、兵粮,只要有一个机会,他就要带着汉人打过长江,打回洛阳。
“南下的流民有八十万,五十万都借海路涌入东吴,朝中议定让他们在长江下游的南岸垦荒,而今遭遇洪水,受海贼煽动群起为盗。”
王郢道:“频繁攻掠州县,惊扰三吴,事关重大,南北士族一致认为,应该由周将军带兵前去围剿。”
周馥冷笑:“既然是众望所归,我自然义不容辞。”
“只希望王丞相不要耍什么花招,在背后捅我一刀。”
王郢端坐着,嘴角含笑,“怎么会呢?我喜欢明箭杀人。”
漂亮的浅色眸子里浮光掠影,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跪坐的姿态,挺直的腰背,不偏不倚的冠带,完全贴合儒家标榜的礼教名士,也意味着他不接受南人随性洒脱的那一套,拒绝被南方的文化同化。
义兴周氏世代出武将,周馥尤其厌恶北方人矫揉造作,拐弯抹角的这一套。
他轻蔑道:“巧了,我箭也明,专杀造次的逆贼。”
茶壶在小炉上发出“咕噜咕噜”的音响,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叫声寂寥,王郢说:“真是再好不过,一切有劳。”
王郢此人,刚来江东时,言辞恳切,姿态谦卑,现在索性装也不装,与周馥寒暄两句之后,说事情已毕,他家的空气令人不适,匆匆离去。
周馥平复呼吸,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半刻钟之后终于命人把周蘅喊进来。
周蘅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慢悠悠晃到父亲眼前,父亲两个孩子,就她一个女儿,待她一向溺爱,顶多颇有微词,不会多加责备的。
当时她是这么以为的,但是她真的低估了这件事在周馥心目中的严重程度。周馥觉得是王郢蓄意勾引,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他那双多情的眼睛有意无意瞄向自己的小女,他觉得纯正的属于南方人的血液就要受到北方人的玷污,最最严重的是,他爱女心切,觉得自己养的娇花就要被一只野雀叼走。
于是他比每一次声音都大,咆哮声悠荡在屋脊上久久不绝。
“反了天了。”
“你认识几个男人?见过几个品种?竟然在这里妄谈情爱。”
“今天不好好教育你,死后怎么跟你母亲交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跳入火坑。”
周蘅咬着手指,“父亲,没那么严重。”
周馥快速地瞥她一眼,接着气冲冲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爬墙的沈家小子不是好东西,王郢更不是好东西。”
“沈家小子弹琴长啸,爬墙送礼,抹面敷粉,披头散发,愧为世家。”
“王郢欺负南方人,带头抢别人家的地,今天敢抢,明天就敢偷,偷天偷地窃取天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你我都得跟着遭殃……”
“这种人入我家,简直脏了义兴周氏的门楣,我绝对不同意。”
周蘅心里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父亲真是太夸张了,人家王丞相根本什么也没做好吧,遇上一个护短的爹,被自己喜欢真是太倒霉了。
周馥夸夸其谈,转过头见女儿一脸茫然,这才领悟周蘅年纪小,自己说的有点远,她大概听不懂。
周蘅听懂了一半,慢悠悠道:“他是三公。”
周馥怒道:“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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