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被吓得不轻,楚秀才夫妻还是礼数周全地沏了茶,茶水一般,看来两人私奔出门,生活并不富裕。
沈庭燎捧着热茶,坐看温越面色严肃地为秀娘号脉。
说来也怪,这女子身体孱弱,被人推搡在地后,除了脸色差了些外,并未出其他异常。
楚秀才担心得紧:“小道长,秀娘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沈庭燎回答。托那位师兄的福,他如今也被迫成了一个假道士。
他见温越不发言语,便问楚秀才:“那些傀儡,之前见过吗?”
提起这个,楚秀才嗓音微颤:“他们,长得和我家的家丁一模一样!”
“家中可有会法术之人?”
“没有。”
那就只是意外。如果他们没插手,傀儡就会兢兢业业扮演家丁角色,直到哄骗得两个吴家弟子入戏。
沈庭燎:“方才听了只言片语,两位一路坎坷,是有什么苦衷?”
楚秀才苦笑:“实不相瞒,我与秀娘相识,就是在这戴桥镇中。”
“哦?”
“那日我奉命办事,来到戴桥镇,在小石桥上与秀娘相会。”楚秀才赧然,“我们那样认识后,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在一起。”
“后来呢?”
“秀娘是莺花楼出身,我父亲低看她,始终不准她进我家门。”
“原来如此。”
秀娘轻声细语道:“相公为我与家人闹翻,我们在外漂泊了一阵子,结果他家人一路逼迫,便又回到了戴桥镇。”
楚秀才:“虽然日子清简了些,但我与秀娘在这里安顿,已经很知足了。”
“看得出来。”沈庭燎点头。
小夫妻家不大,胜在温馨精致,屋内琴台、书架、笔帘一应俱全,当中还有个工艺精湛的锦屏,用江南最好的丝线织绣而成,小荷初绽,于风中亭亭摇曳。
楚秀才像是找到知音,语气热切几分:“你可知,佛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佛陀弟子化身石桥,千年等待,才等到心上人从桥上走过。我曾想,我与秀娘相遇,一见钟情,说不准是痴心感动上苍,让我由石桥化身为人,全了这份念想。”
沈庭燎:“……”
楚秀才兴致不减:“你们出家人,不也讲究前世今生吗?”
“我修的道,与常人不同。”沈庭燎道,“我只修今生,不问前尘,不求来世。”
温越闻言看了他一眼:“巧得很,我也是。”
楚秀才纳闷:“道长,这是什么说法?”
温越:“倘若化身石桥,生生世世能相见,本身是很深的缘分,但相见不相识,这却是天道无情之处。如果因此就感动那一世为人的恩赐,不如从一开始就苦修成人,成全一世的相守,也好过千年痛苦的等待。”
楚秀才沉默不语。
温越一笑:“说些野狐禅罢了,公子不必着相。天下道途万千,人人各不相同,你自有你的道。”
“嗯。”楚秀才答应着,注意力回转,“我娘子怎么样?”
“不太好,但还有救。”温越敛了笑意,一脸仙风道骨,“我与师弟出门置办些作法的用具,烦请稍待。”
“好的,多谢!”楚秀才不疑有他。
两个人拐出门,沈庭燎开口:“无中生有。”
温越:“她那个‘孩子’,恐怕不是什么吉兆。”
沈庭燎:“脉象如何?”
温越:“滑脉,珠胎已结了。但,是个天生的死相。”
幻境中一切如梦,既已隔绝尘世,就没有自己生出魂魄的道理。
沈庭燎亦想通这一层:“倘若十月之后呢?”
温越:“总归她已沉沦其中,想生出什么,那就是什么。”
沈庭燎:“那也许,是一个心魔。”
温越:“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吗?”
沈庭燎:“莺花楼。”
花娘们对二人的折返表达了极大的热情。
“公子一夜未归,可让奴家好等。”
“哼,男人总是花言巧语,姐姐别被他骗了。”
温越含笑抽出衣袖:“实在是有一桩要紧事,想请教各位姑娘。”
“咦?能有什么事?”
如此这般地说了。
花娘们面面相觑。
还是那个胆大的小花娘开口:“她们怕得很,不敢说,我是新来的,没见过,我来讲!”
她飞了沈庭燎一眼,双眸脉脉含情。
温越笑容揶揄,耳语道:“情意壮人胆,师弟好生厉害。”
沈庭燎闭着嘴不肯理他。
“秀娘的孩子,其实不知是谁的。”小花娘声音脆生生的,但说话的内容着实诡异,“她先前也是新来这儿的,比我早不了多少,卖艺不卖身。结果没经过男人,却忽然有了身孕,她一心盼着孩子,可十个月过去,肚皮还是平的!”
在场的女人们浑身发冷地挤作一团。
且听小花娘又道:“平的便也罢了,但她肚皮上,还时不时能看出孩子手脚扑腾的样子!”
有胆小的女人捂住了耳朵。
“后来,她遇到了楚秀才。”小花娘瞪大眼,“两人在一起后,秀娘的肚子就一天天大了起来,他们离开镇子,可过了几个月,又都回来了!我们不敢去看她,她也没来找过我们。”
温越:“楚秀才以为那是他的孩子?”
小花娘点点头,又有些害怕道:“不知道那是他的孩子,还是秀娘肚子里早就有的那个……东西。”
“幻境会篡改人的感官和记忆,而真相始终存在,只不过被以一种荒诞的形式呈现出来。”沈庭燎走出莺花楼,望着东沉的太阳,“如此颠倒的镜像,所有人活在最真实的虚幻中,殊不知最虚幻的才是最真实。”
话音方落,戴桥镇的物景有一瞬模糊,像是遭遇了一次碰撞。
颅脑中剧痛袭来,沈庭燎在画面变换的间隙听见他师兄的声音:“师弟,你道破天机了。”
眼前再度清晰,正是巫山,濯浪峰。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牵着,抬头一看,竟是年轻时的谢峙。
时为长乐三年春,谢峙受御前监察使沈誉所托,收其独子沈照为徒,返回濯浪峰。
沈庭燎握紧了师尊的手,濯浪峰高耸险峻,山间无小道,修行者自行成道,年幼的他随师尊回山,一路磕磕绊绊,走得极其艰难。
走到半山腰处,桃花繁盛喧妍。
彼时温越坐在高高的断崖边,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轻轻晃荡,低头冲着桃林下面笑:“哟,师尊,你带个什么好玩的回来了?”
谢峙双眉轻皱:“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温越把这种轻飘飘的斥责当做耳旁风,他自己公子哥出身,小时被伺候惯了的脾气,故意嚷嚷起来:“要带小孩你自己带,我可不会管。”
谢剑圣何等人物,一眼将他看个底儿穿,面不改色道:“以后他就是你师弟,做师兄的该是哪种样子,想必用不着为师教你。”
“啧。”温越一挑眉,忽地凌空腾挪而下,直冲沈庭燎而来,口中笑道,“好师弟,脚要磨破了吧,咱们师尊一向不做人,我来接你。”
那魂牵梦萦的少年面庞近在眼前,沈庭燎神色有短暂波动,口吻却是淡然:“师兄从未下过断崖,他只会等在高处,提醒我注意脚下的路。”
他手中剑气刺出,一举洞穿了“师兄”的胸膛:“你算什么东西,敢用他的脸来迷惑我!”
“师弟。”一道成年男子的嗓音响在耳畔,沈庭燎回神,发觉温越正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为他压制体内失控的真气,语调中带了调侃,“这次看见了什么,生这么大气?”
“你。”
温越一怔。
沈庭燎平复呼吸:“那年师尊接我回山,叫你今后带着我,你没回话,当时心里是怎么想?”
“竟然是那天?”温越回忆片刻,道,“那时心里在说,我信你个鬼。”
沈庭燎唇角弯了一下,果然如此。
温越见他目中神采,又起了坏心思:“但我记得,你一句话不说,只是直勾勾盯着我,害得我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沈庭燎:“我不是那意思。”
“我明白!”温越笑吟吟地,“那是孺慕之情。”
“……”
“好吧。所以幻境中的我,到底做了什么?”
“不提他,他该死。”
于是一个冷着脸,一个看热闹,回到了楚秀才家。
楚秀才十分疑惑:“两位道长,出去采买了何物?”
二人对视一眼,不太妙,将这事给忘了。
温越镇定自若:“做了些道门符咒,不足为外人道也。”
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由于温越声称时辰未到,楚秀才便先去煎了安胎药,秀娘抱着一个木盆,走出小院去河边浣衣。
正是月季花期,空气中有淡淡清香。
温越坐在小院花架下面,花架上成片月季高高低低地开放,在下晚的阳光中有半明半昧的美。
楚秀才扇着炉子,烟熏火燎呛得直咳嗽:“道长,太阳就快落山了,咱们要等到几时?”
温越竖起一指抵在唇上:“不急。”
楚秀才:“那……”
温越示意前方:“你看。”
一轮红日挤进了小石桥的桥洞,将将从水面下去一点,好像浮着的一颗大大的咸蛋黄。
假道士高深莫测道:“再等等。”
微风拂起满架蔷薇香,沈庭燎从入定中回转,一抬头看见一只绒绒的蜜蜂陷在月季花心,忙忙碌碌地拱着蜜。那月季颜色洁白,清纯动人,但仔细一瞧,花朵背后有暗红色的斑点,在素净底色上显得有些刺目。
秀娘晾完衣服,为两位客人添茶水,颊上因局促而泛着浅浅红晕。
沈庭燎望着小石桥,夕阳快只剩一半浮在水面上了。
温越垂首看去,金红色的夕阳落在他师弟清透的瞳孔里,带着粼粼波纹,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迷离幻象。
“师弟。”
“嗯?”
那两只浅灰的眼瞳里又有他的影子了,温越觉得愉悦,他道:“你别眨眼睛。”
沈庭燎:“干什么?”
“你一眨眼睛,晨昏就会颠倒,喧嚣也变成沉默。”
沈庭燎听出他又在胡说八道,漠然转头:“时辰到了,作法吧,大师。”
从看到夕阳落在桥洞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温越的想法。
这是一个镜像世界,而在“戴桥镇”里,唯一存在的另一个镜像就是水面两边。河流未必是阵眼,但一定是最特殊的存在。
小镇河面上到处是半月型拱桥,倒映在水里面,首尾相接,才是个无头无尾的圆。当水面分开太阳,桥洞里嵌起同心圆,晨昏交汇,虚实相融,就是这幻境最严丝合缝,也是最虚假、最完美的那一刻。
沈庭燎掌心腾起符文,将秀娘定在原地,随后迎着楚秀才惊恐的目光道:“道门有云,黄昏时昼夜相交,是虚实边界最模糊的时候,故而妖魔横生。”
他脸上有罕见悯色:“她对你没什么感情,只是放不下那个‘孩子’。”
沈庭燎没有接受过无上剑道传承,但他五感生来敏锐,有种特殊的禀赋。
那禀赋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坚定,可以无畏于一切虚假幻象,仿佛灵魂里都镌刻着灼人的温度。
温越与他对视,心头被那温度烫了一下。
他了然一笑,手中折扇脱出,扇骨分崩离析为片片桃木,扇面化作光华流转的咒文刻于木片之上,这些木傀儡四散飞落于戴桥河面,一道清气旋即拍出,漂在水中的木傀儡光芒大炽,满载着巫山剑意的咒文贯通小镇河道,像一柄利剑割开了虚实的两极。
秀娘从始至终,爱的只有腹里的“孩子”,她随意选中了楚秀才,也不管喜不喜爱他,只为了借他做个“家”的伪装,从而催动“孩子”的降生。
这才是幻境里无中生有的最大假象。或许是在某个圆满黄昏,虚空中的因果回应了她的祈愿,妖魔从中诞生,助长她的妄念,最后怀上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温越袖手立在蔷薇花架下,他身后蜜蜂抖着翅膀消失了,大朵大朵的月季枯萎凋零,最后化成斑驳飞灰。
“一个完全与真实世界对立的幻境,”他注视着飞快褪色的苍穹,“有缘是残缺,无缘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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