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远远望了温越一眼,自与温重见面后,他师兄就在同千机城的人叙旧,此时正观摩鲲鹏机关,面上还带着欣悦笑意。
吴猗猗靠得近,看见他浅灰双眸中若有风拂过,如湛然晴空下静谧而寂寥的旷野。
她心口一跳,望都沈郎名不虚传,难怪无数闺阁佳人念念不忘,但此人可遇不可求,深陷其中实非明智之举。
短短几息功夫,这位一生以练达闻名的吴门弟子已收理心绪,郑重道:“天师道无常劫一说已流传于世,道门中也早有关于大劫的预言。四方神不灭,则灾劫不灭。九州势乱,缘劫更迭,麒麟降世,就意味着天命所指。”
自温越入关,已有不止一人在他耳边说过类似的言辞,以至于沈庭燎在听了吴猗猗的话后,神情甚至显得无动于衷。
直到温越踱步过来,低声问:“怎么不高兴?”
沈庭燎:“他们说,大劫将至,天下安危系于你一身,此言置监察司于何地?”
温越笑了:“沈御使,你怎地这样小气?不过放宽心想,你不高兴,师兄怎会高兴,说到底还是这些人讨厌得很。”
吴猗猗惊诧万分,都说巫山师兄弟互生龃龉,那她方才是中了魇妖的幻听了么?
再瞧沈庭燎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更加狐疑不定,真是奇怪极了!
神庙占据了这座孤岛正中最大的平地,围绕在庙宇周围的是八根高耸立柱,柱身遍布海水纹路,顶部一圈隐约雕刻着繁复符文。
神庙内部更显空旷。因时不时有人乘着鲲鹏前来探秘,里面不见多少尘埃,中央却是空的,只有四壁浮雕记载了大扶桑久远的历史。正殿角落燃着长明灯,而更多光线错落着从残破的大殿顶部洒下来,在地上投出道道灿金的光斑。
“这里原本有一座日出汤谷的神像。”吴猗猗指着殿中残破的瓦砾道,“可惜多年过去,早就被人盗走,连白玉台都挖了个干净。”
温越仰起头,在或宽或窄的裂缝中,露出巨龙石雕狰狞的指爪,满含威势地压在众人头顶。
“这里有吴高秋的刀气。”他道,“气息很微薄。”
“嗯。”吴猗猗点头,“我一直有个猜测。师尊他们从镜湖上空消失,按理说去的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在戴桥幻境并没有找到他。或许师尊是意识到了危险,强行将师兄他们留在了戴桥幻境中等待施救。这缕刀气,只是他想方设法留下的记号。”
魇妖这时插话道:“听了半天,我总算明白了。”
沈庭燎:“什么?”
“那两个倒霉鬼,哦,那个姓吴的倒霉鬼和姓顾的两个人,掉进我幻境的时候,挺突然的,”魇妖嘟囔,“我可不是主动害人。”
沈庭燎:“此前变故太快,有一处疑点没来得及询问,既然俞伯廉早就打捞了青龙珠,他们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你的幻境里——当时你已经脱身?”
“对!”魇妖道,“我在龙珠里,察觉到外面情况不妙,竟然有人用阵法将珠子打捞上岸,我怕被捉住,就抢先做了个幻境藏在搬山大阵里。”
吴猗猗:“所以那天,吴楚师兄与顾先生消失在龙吸水中,其实是被你捕获,师尊随后出现,却被龙魂带走?”
“龙魂的力量太强大了,我怎么敢轻举妄动,后来是那个很厉害的吴掌门出现,将两个人送进了我的幻境,同时助我脱身。”魇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那时他们都昏迷了,我觉得他是发现了我,自己又被龙魂牵制,所以希望我保护他们吧,总不能是天降口粮什么的……”
沈庭燎提醒:“但你本性难移,还是将他们当做了口粮。”
魇妖无话,闭嘴装死。
外头一个吴门弟子匆匆跑了进来:“师姐,大师兄跟人吵起来了!”
吴猗猗:“怎么回事?”
那弟子道:“谭家探到了青龙冢所在,大师兄拿出洞庭令,要求打开青龙封印!”
吴猗猗一惊:“监察使,师兄虽武道不够精进,却绝非莽撞之人,其中也许另有情由。”
“我知道。”沈庭燎抬步走出大殿,“去看看。”
昔年巫停云联合天下道门斩杀四方神,将其各自封印,若要主动破开封印,需有足够强力的凭信。原本这些凭信掌握在动乱后存活的大宗门手中,后来洞庭会盟成立,统一转为洞庭令,用于道门大事的决断。
吴高秋闭关不问世事,吴家的洞庭令自然在吴楚手里。
只是,仅凭一家洞庭令,绝对无法主导邪神封印的开启。吴楚为什么这么心急?
谭家这次派的是家中大管事,此人原本只打算探听些消息,后来发现果真有邪神气息,一面技痒,一面被吴猗猗催促,结果真找到了青龙冢气脉流向。这下真是进退不得,后悔不已。
沈庭燎一出神殿,就见某个立柱下站着的穿风水法袍的人,这人一手握着乾坤幡,一手托着个精致罗盘,罗盘呈阴阳双鱼状,当中一颗指针滴溜溜抽风似的转,显示着这个专属灵器的主人焦头烂额的心情。
“大管事。”
他迎上去,那男子如见救星:“监察使,你可算来了!”
“嗯。”沈庭燎颔首,“情况如何?”
“不知地厚几何,就不知海深几许,”名叫谭石的大管事道,“自青龙化骨沉入极海,那封印也一道沉了下去,百年来不知下至何地,恐怕难以触及啊。”
“天高地广无穷数。”温越伸出戴着桃木戒的一只手,那围绕在神庙周围的八根立柱此时正被丝线样的流光牵连着,流光在触碰到他手指的瞬间,轰然爆发出萤火样的光芒,这阵旋风似的光芒直冲天际,像一座高高的灯塔。
谭石脸色骤变:“‘逆旅’禁术……竟然能干预阵法?”
“不是干预,只是加了一条后路。”温越望着漆黑的海浪道,“无穷数是谭家八卦阵六十四法门之一,专用于穷极人间秘藏之地,那些洞天福地不都被你们收入囊中了吗?”
谭石无奈:“确实。”
谭家擅风水探秘,修道者又极喜以洞天福地为清修之所,西南谭家就凭此立业。
温越:“邪神所在之地绝非福地,此番下去,也许颇多凶险,需借贵派八卦阵指引返回的方向。”
谭石:“我明白。那少掌门这是,决定开启封印了?”
“诸位来到这里,除青龙冢一事外,不就还为了试温某的剑吗?”温越笑道,“似我这般体贴,怎好让诸位空手而返,是不是,师弟?”
沈庭燎心里没好气,嘴上道:“封印松动了,吴掌门还在里面,开路吧。”
所有分散在神庙四处的人纷纷围了过来,灼灼视线盯住谭家大管事,那一面乾坤幡被他抛入阵中,耸然竖立,身量暴涨数十倍,旋而化作一把凛凛斩刀,长刀一跃而起,刀锋割开日光,在巨浪滔天的海面狠狠一劈!
海面顷刻裂帛般分离,露出一条深深的大壑,两侧海水隆隆奔腾而下,溅起交织的云雾,愈发看不清大壑底在何处。
谭石收回乾坤幡,满头冷汗,朝沈庭燎拱了拱手。
与此同时,原本盛满日光的天幕瞬间浓黑如墨,神庙顶上的金光消失了,黑暗中无穷数法门的光辉莹莹然撑开天与海的界限,汹涌海浪在萤火光辉下愈发狰狞。
一声悠长龙吟自大壑深处响起,回荡在两道海水形成的悬崖间,震得人心发颤。
沈庭燎正凝视大壑,骤然遭龙吟冲击,双耳一阵剧痛。
“师弟。”温越拉住他,手拈咒诀,解了那困灵锁,“不要妄动,跟在我身边。”
沈庭燎目示大壑深处:“底下有光。”
温越凝神细看:“还是一团黑,但你说有,便是真的有,能看清是什么吗?”
沈庭燎摇摇头:“不知,但,有一丝熟悉之感。”
温越:“下去再说。”
一艘鲲鹏早在乾坤幡祭出后就飞跃到空中,缓缓盘旋着,鲛绡似的翅膀在晦暝天色下呈现出薄透流动的暗彩。
温重走过来:“如此盛事,我也要瞧瞧,至少得把船上的客人们平平安安带回去。”
他正捧着一个极其精巧的物件,乍一看是个普普通通的方盒子,实则是只玄机匣,匣中密布机括,多般组合变化,不容小觑。
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家道门再旁观不得,纷纷祭出自家手段,打算跳下大壑一探究竟。
“都说探事人是不要命的,”温越笑了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有大机缘,取舍自在人心。”
“少掌门说得没错!”饱含内息的声音响起,众人俱是一怔。
是任飞霜。
他手里提着那柄名震漠北的兽骨刀,周身刀气流转,想是也做好了下去的准备,但那眉眼中难掩焦灼:“任某还有一事,事关我与顾屏争端,也事关各位江湖同道,不得不在此说个分明。”
有人不满道:“任掌门,这等重要关头,你有什么大事,比青龙封印还着急?”
任飞霜摆了摆手,目光中隐隐透出追忆之色:“西风吹老洞庭波[1],十二年了,谁还记得当年云梦泽上段宗师?”
此言一出,顿时一众皆惊。
[1]:出自元·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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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大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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