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蕾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那幽暗的隧道口滚了出来,随即瘫倒在地。这一次,她落在了一片干燥而温暖的石砖上。
在经历了斯提克斯那光怪陆离、令人作呕的街道,以及那纯白与漆黑两重地狱般的折磨后,眼前这间普通的石室,竟让她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的感觉。
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石室。墙壁由平整的灰色石砖砌成,虽然普通,却干燥而洁净。角落里,一个石砌的壁炉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发出“噼啪”的声响,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黑暗,也为这片属于死亡的国度,带来了一丝不应存在的、属于生者的温暖。
这股温暖,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威胁的“日常感”,比任何奢华的景象都更能瓦解艾蕾娜那早已紧绷到极限的心防。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冥府,回到了人间的某个僻静而温馨的乡间小居。
她的目光,随即被石室中央那张桌子上的景象所吸引。
那是一场与这间朴素石室格格不入的、极尽奢华的盛宴。在一张磨损但坚固的厚重木桌上,擦得锃亮的银质餐盘里,卧着一只烤得金黄流油、还散发着滚滚热气的禽鸟,腹中塞满了芬芳的香草;旁边堆积如山的,是一串串挂着晨露的、饱满得仿佛要爆裂开来的紫色葡萄,以及切开后露出鲜红果肉的无花果;水晶制成的高脚杯里,则盛满了如同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葡萄酒,正散发着醇厚的果香。这一切对于一个干渴与疲惫到极致的人而言,是根本无法抗拒的终极诱惑。
而在桌旁,正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到艾蕾娜进来,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缓缓地站起身。他身材高挑,穿着一套极尽华丽、甚至可以说是浮夸的服饰。那是一件由无数细小的、被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光亮的金银薄片,如同鳞片般层层叠叠、拼接而成的长衣,上面点缀着数不清的、如同星辰般闪耀的宝石与珍珠,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千万道细碎的虹光。长衣里面,则穿着一件用料考究的浅色衬衣,前襟有一捧捧如细浪一般的荷叶边装饰,外罩一件用银线刺绣的黑色缎子背心。在他的华服之外,还披着一件深蓝色的丝绒斗篷,用了银色的绸缎拷边,背后是大面积的十字与花格交替出现的织纹。最奇特的,是他头上那顶模仿天鹅形状的帽子,洁白的羽翼伸展着,像是即将要振翅飞去。
然而,这一切的华美,都无法掩盖他自身的光芒。
他拥有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仿佛是最受神明钟爱的工匠,耗尽心血雕琢而成的杰作。一头瀑布般的、如同融化了的黄金般的长发,柔顺地披洒在他的肩上。而他那双眼睛,则如同美丽夺目的、燃烧着的血红宝石,璀璨而深邃,妖艳但并不冷酷,反而透露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
他的美超越了性别,也超越了凡俗的认知,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奢华与艳丽,但同时又柔和得令人难以置信。
“欢迎,我亲爱的朋友。”他开口说道,声音也如锦缎,细腻温和,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缓步走到艾蕾娜面前,向她伸出手,似乎意将她从地上扶起。艾蕾娜注意到,他戴着一副精巧的鹿皮手套,帖服的裁剪勾勒出藏在其中的、纤细修长的手指的形状,装饰在袖部的丝绸、镶嵌的珍珠和刺绣的金线,因为近在咫尺,而在她的眼中化为了一汪粼粼晃动的细闪。
“看你的样子,想必是经历了一段相当艰苦的旅程。你一定又累又渴了。”
出于本能的警惕,艾蕾娜没有接受他的帮助,而是挣扎着起身。
见此,他没有再坚持,而是转身,向那张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餐桌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来,不必拘束。我为你准备了这些美味佳肴,请随意享用。”
艾蕾娜的灵魂在哀嚎。那股虚幻却无比真实的干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她;那深入骨髓的疲惫,让她连站立都感到眩晕。眼前的食物和美酒,就是沙漠中行者眼前的绿洲。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步履蹒跚地走到桌前,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一颗饱满得仿佛要滴出蜜汁的紫色葡萄。
她将葡萄凑到唇边,那清甜的果香,让她干涸的灵魂发出了一阵喜悦的战栗。
然而,就在她的嘴唇即将触碰到果皮的瞬间,胸口处,那枚莉莉丝赠予的黄金挂坠,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却无法忽视的温热感。
这股暖意,如同当头一棒,瞬间敲醒了她那混沌的意识!
艾蕾娜猛地一惊,如同触电般,将手中的葡萄丢回了盘子里。她惊恐地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眼前那个依旧面带微笑的、华美得不似人类的男人。
“为何要拒绝我的好意呢,朋友?”他看到她的举动,似乎有些惋惜地歪了歪头,声音依旧温和,“来吧,不要这么客气,你实在是太累了。”
“你究竟是谁?”艾蕾娜的声音因为后怕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是斯提克斯,死者的城市。既然你在这里,就说明你不是活人。我根本没法相信你。”
“你错了,我的朋友。我是来帮助你的。我是来帮你逃离这个地方的。我不是来毁灭你的。”男人依旧笑着。
然而斯提克斯经历了这么多让她精疲力竭的怪事,艾蕾娜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一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来路不明的家伙,而他就好像在这里等着她一样……这让艾蕾娜不得不对他越发警惕:“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告诉我你是谁。”
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忧郁的叹息。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如你所愿。我会对你坦诚相待。”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整个石室的景象,开始以一种极其恐怖的方式,发生变化。
桌上那些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瞬间腐烂、败坏。金黄的烤禽变成了流着脓水的、长满蛆虫的腐肉;水晶杯中那红宝石般的葡萄酒,也变成了一杯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的黑色血液。而那个男人,他那身华美的长衣,上面原本闪烁的不计其数的金银薄片,竟然变成了一块块细小的人骨和一片片破碎的皮肤,所有的宝石和珍珠都变成了令人惊骇的、布满血丝的眼球。那件精致的衬衣,是由一张完整的人皮缝制的;而那件华美的背心,其实却是由一副小巧的肋骨穿连而成,上面还带着发黑的血渍。最后,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如同融化的蜡像一般,血肉消融,最终变成了一具光秃秃的的骷髅,眼窝处那两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正无声地凝望着艾蕾娜。
然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语气却依旧是那般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我叫卢克莱修,亡灵之主。”那骷髅头开合着下颚,发出的声音虽然低哑,却仍然显得彬彬有礼,“很抱歉,吓到你了。”
对方不是在用喉咙,而是在用法术对她说话。
他转向艾蕾娜,空洞的眼窝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你想不想逃离这个地方?你和我,我们都被困在了这里。但我知道离开的办法。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艾蕾娜被石室内发生的这些堪称恐怖的变化吓得不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花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能够重新催动因为过度惊骇而纠缠在一起的舌头:“你……呃,我为什么要和你合作?你说你是亡者之主,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你自己的城市?我可没法相信你。”
“这其中的缘由复杂,”卢克莱修缓缓地说,“简单的来说,我被一道恶毒的诅咒困在了这里。至于做这些亡魂的主人,也并非我所愿。我无法凭自己的力量离开斯提克斯,但你不同,艾蕾娜,你是一个生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的灵魂与你在人间的□□之间,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坚韧的纽带。当斯提克斯的大门开启时,这股来自生命世界的拉力会变得无比强大,它会指引你的灵魂回家。而我,需要借助这股力量。”
“我需要你的灵魂,暂时进入我这副骸骨。这样一来,当你的灵魂被拉向你的身体时,就能顺便将我这副被诅咒的躯壳,也一并拖出这个牢笼。”
艾蕾娜沉默了,她无法判断对方话语的真假,但那听起来似乎是她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这件事我还需要考虑。”她低声说,“但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我吃了你为我准备的食物,会发生什么?”
“那将是你作为生者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亲爱的朋友。”卢克莱修的颚骨开合了一下,像是在笑,“那是一个测试。我想看看,作为拯救了终望堡的英雄魔法师,你的意志究竟能坚韧到何种地步。顺便一提,正是在终望堡的那场激战中,我操控了那些尸骸,它们中的某些偷偷地接近了你,并伺机释放了法术,在你心中植入了一些能让你暂时为我所用的‘邪念’。”
“果然是你!”突然间,艾蕾娜似乎明白了艾莉西亚突然遇害又复活的真相,她攥紧了拳头,厉声质问道,“艾莉西亚……也是你杀的,对不对!”
卢克莱修空洞的眼窝看向她,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意味:“杀死艾莉西亚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我用你的力量,杀死了她。我很抱歉这么做,但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建立我们之间的连结。”
“你——!”愤怒如同火山一般在艾蕾娜的胸中爆发,她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玩弄她挚友生命的怪物,好像要用目光剜下已经不存在于他身上的血肉。
“但同样,”卢克莱修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学者般的冷静,“你也使用了我的力量,来逆转了她的死亡。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做到,因为我现在并非生者。只有活着的亡灵法师才能复活死者,然而学习亡灵法术却会让一个活人越来越接近死者……真是讽刺。”
“你这是在利用我!”艾蕾娜没有怒不可遏地反驳道,“你玩弄了艾莉西亚的生命!”
“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卢克莱修略带歉意地说,“那么,你的选择呢?你是想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回到你熟悉的生者的世界,和你的朋友艾莉西亚团聚,还是和我一样被困在斯提克斯,永远无法得见天日?”
面对亡灵之主的循循善诱,艾蕾娜没有回答。她沉默了,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屈辱般的、别无选择的默认。
“莉莉丝给了你一些东西来干扰我们之间的连接,对吗?”卢克莱修也很干脆地一转话锋,直入正题,“你需要让它暂时失效,否则我们的计划无法进行。”
“如果我这么做,谁能保证你不会对我做什么?”
“我若想对你的灵魂不利,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卢克莱修的语气显得很无奈,“我需要的,只是借助你灵魂与□□之间的联系而已。这对我们是双赢的局面,不是吗?”
艾蕾娜思索了片刻。她知道,想要离开身后这座魍魉横行的冥府鬼城,这可能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好吧,你赢了。我可以跟你合作,但我会自己拿着挂坠。我的魔法能让它失效一刻钟,足够你完成你的计划了。”
“明智的抉择,艾蕾娜。”卢克莱修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你当然可以为自己保留下最后的筹码。那么,接下来,在我开始准备之前,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名。只有这样咒文才能完成。”
“……艾蕾娜,埃瑞黛希亚家族的艾蕾娜。”
“埃瑞黛希亚……原来如此。”卢克莱修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惊讶,“你不是木精灵,而是来自圣城。真是出人意料……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假装成木精灵的样子?不过,算了,闲谈还是到此为止吧。我要开始设置仪式了。请准备好,艾蕾娜,在我吟唱时,施放你的法术,压制住那枚挂坠的力量。”
他抬起他那只完全由白骨构成的手,用一根枯瘦的指骨,在虚空中开始描绘。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道由纯粹的、不祥的黑色能量构成的符文,凭空浮现在空气中。这些符文的结构极其复杂,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扭曲的几何美感。他开始用一种艾蕾娜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而沙哑的语言吟唱咒文,那声音不似从一个喉咙里发出,而像是无数个亡魂的低语重叠在一起,在石室中激起阵阵阴冷的旋风。壁炉中的火焰,瞬间变成了幽绿色,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鬼域。
艾蕾娜更用力地握紧手中的挂坠,那温暖的触感是她此刻对抗这刺骨寒意的唯一凭仗。她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精神力,默念着咒语,一股魔力从她灵魂中涌出,试图包裹并压制住挂坠那纯净的力量。这是一种极其矛盾和痛苦的体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正在她的掌心激烈地对抗、冲撞。
随着卢克莱修的吟唱达到**,那些悬浮在空中的黑色符文猛地向她涌来。她感觉周围的世界正在褪色,自己的意识仿佛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曳着,拖入一场无尽的长眠。
当仪式结束时,她睁开眼睛,或者说,是她的感知重新恢复了。
她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个狭小、坚硬、冰冷、且完全无法动弹的囚笼里。剧烈的头痛,如同千万根钢针,正从内部疯狂地刺穿着她的意识。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可以振动空气的声带;她想移动,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自己的意志与这副躯壳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感觉如何?你现在在我的身体里了。”那是卢克莱修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她低下“头”,通过那具骷髅的两个漆黑眼窝向外“看”去。世界变得无比狭窄,仿佛在透过两口深井的井底仰望天空。她能“听”到骸骨内部,骨骼与骨骼之间那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种极致的幽闭与逼仄感,让她几欲疯狂。
更可怕的,是一种源于核心的、可怕的空虚感。在她本应有心脏、有胃、有温暖内脏的地方,如今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的空洞。就好像她的一部分灵魂,已经被永远地挖走了。与此同时,一股持续不断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撕扯感,正从一个极其遥远的方向传来,牵引着她,折磨着她,让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随时都会被这股力量撕成两半。
“天哪,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在心中对自己说,也对卢克莱修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摆脱这该死的骷髅了。”
“当一只骷髅大概是会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糟糕的体验……好在现在我还能控制它。放轻松,你被困在这身体里的时间不会太长。我们离开那里后,你的灵魂就会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卢克莱修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听,斯提克斯的大门要开了。”
“闭上你的眼睛。我们必须走了。”
艾蕾娜“闭上”了眼睛,立刻“听到”了外界那越来越响亮的、属于战争的尖叫与轰鸣。她感到地面在震动,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拉力,正拽着她所在的这具骸骨,向着某个方向飞速而去。她感到头晕目眩,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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