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十几日,连去昆仑百州的天舟都错过了两艘,正在我满心不耐之际,遗珠阁终于遣来伙计送信,道是我的手书已送到究衍天,千重真人亲自收阅。
我松了口气,千重在归墟之外常驻不过廖廖几界,究衍天便是距此最近的大天;他们既得知消息,不日必派人来此,可算把这个烫手山芋给送回去了,再看信中羊胡子情致殷殷的问近况如何,可否得空再补灵剑,不由哑然失笑。
这般心情大好,又多钓上几尾鱼,这几日不仅小叶子小草子小狼人和大黄吃得小肚溜圆,连在屋外剥豆子的人都要来分一杯羹,那紫衣老者更令侍者捎来不少辛料。其中我只取了一味盐,照旧只佐几枚柳叶,一干人便排排蹲在屋檐下喝得不亦乐乎。
我看在眼中,心中不免稍觉得意,如此方不枉那十几年江海漂历,以舟为家,每日不是鱼便是虾的时光。
前生的光照亮了今世,哪怕不过檐下一抹鱼香。
待食鱼已毕,小叶子蹲在灶台前一朵朵摆弄花玩——却是紫衣老者的侍者风雅,送来的竹篮里除了调料,尚以厚厚的鲜花铺底,花茎尚嫩,瓣色鲜明。
小叶子似从没见过这么多花朵,拔这个揪那个想要编个花环出来,可她手脚实在不怎么灵光,花朵都被捏瘪了依旧歪歪扭扭的不成形,她想了想,扛起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竹篮来到近前,央我给她编花环。
我已洗完石锅,又剥出几碗青豆-这些日子剥了无数青豆,对蕴于其中的过去未来之力心得更深-见她眼巴巴的手举花朵看来,大眼睛眨呀眨呀,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由来升起几分感慨,笑道:“你知我会?”
小叶子捧起花朵一股脑塞入我手中,“叔叔什么都会!”
——叔叔……
——当年李阁被这么大小孩求着编花环的时候,可是口口声声哥哥来着。
——嗯,果然是脸不同的缘故吧。
我心酸又欣慰,摇摇头,取出几枝茎叶拧成一圈做骨,又拈起朵红花插入其中,再以细草缠绕花柄定住,如此反反复复挑花绕草续叶,花环渐渐成型,小叶子仰着头看的目不转睛,待最后几缕长草打好了结,一个蓬蓬花环便在眼前,鲜花艳朵错落其中。俩小孩惊叹不已,连稍远处的小狼人都瞧得呆住,第一次对鱼肉之外的东西有了兴趣。
我将花环交给小叶子,她笑跟个裂开的西瓜一样;果不其然,小草子和大黄又开始跟着凑热闹,一个嚷嚷我也要,另一个直拍翅膀,连那紫衣老者也不肯离去,居然与他们一道排起队来;小狼人蹲的远远,脖子抻得老长,嘴里咕噜咕噜的不明所以,莫非也想要?
被俩活人一狼人还有一只鸡如此热盼,再看看篮中尚有大半花朵,我也只好继续干活,心下好笑,想不到百年前用来哄归苡的手段,会在另一世另一界重现。
那年我刚进入元婴一重境,本欲出外游历,被庞师伯喊去,要我为仪剑堂跑个腿,去廿钺界接个剑道种子来,据说其天资高绝,当为掌门关门弟子。
我本来也挺想见见什么出类拔萃之人能让掌门破例收徒,可一听说这位种子只有五岁,登时就没了兴致,脚下就要抹油,却被庞师伯木着脸喝止,道我身为千重大师兄,师门庶务竟敢能逃就逃,譬如说哪个界的灵田就不去巡检;哪家尊长的大典时我却在小界里探险;更别说其他宗门的法会,更加少有露脸……
他这一串紧箍咒念出来,我立刻抱剑一肃,正色应声:“廿钺界是吗?师侄今晚就动身!”
事情比我想的顺利许多,归苡那时虽只五岁,胖墩墩的跟个饭团子似的,却十分乖巧听话,知道我这个陌生人来拐也不哭,给家里人磕了几个头就被我当场顺走,一路上吃饭睡觉全靠自己,不用操半点心。
我虽不知寻常五岁稚儿该是何种模样,可见她如此省事,不由佩服掌门果然慧眼如炬,弟子如团子,随手一拎就好。
……然而这念头到了奉无天后,便告烟消云散。
奉无天乃三千界中一处绝异之地,花海如浪,芳草接天,天地色彩迥异别天。
归苡一见这些花花草草就走不动道,蹲在地上摘花,因为此处乃是回臻斓之前最后一站,团子又这么省心,我也就听之任之,由她在地上胡乱揪草,自己默默擦剑。
团子揪了一堆花草,想要编个什么玩意出来,一通费力,只落个周遭一片残花落叶,我初时视而不见,直到她开始抽抽嗒嗒的哭才觉出不妙,问这是怎么了。团子初时不说,只眼圈红红的抽搭,被我问多几句,才小小声道:“我祖母,祖母编花环最好了,我,我想她……”说着突然哇啦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顷刻间我只觉魔音入耳,摇摇欲坠,有心运动法咒封住她嘴,又怕这么小团子憋气憋过去,要不把她拍昏过去如何,睡一觉也就到臻斓了。
这边我心中无数计较,那边团子则越哭越大声,终究一声长叹,长剑回鞘,盘坐在她对面,举起一只蔫了吧唧的花朵,问她家祖母是怎么编的,从哪里出剑,不,出手。
团子一面哭一边开始比划,半晌觉得不得要领,又生起自己的气来,将花朵丢下狠跺两脚,哭声异常响亮。
我强忍头疼,在团子指导之下摸索少顷,花草翻飞中,一个小小花环在手中渐渐结出。
团子也嚎得有点累了,哭声慢慢低下去,待我将最后一朵蓝色花朵插好戴到她头上,又顺手擦去她一把眼泪鼻涕,终于破涕为笑,拍手道:“哥哥也戴!哥哥也戴!”
我被个五岁小孩一声声哥哥喊得啼笑皆非,终究挨不过这个哭包,编了个稍大一点也扣在头上,就这样一路头顶花环回去千重,惹得不知多少人拍手直笑。
十年之后,我随诸位师叔出战古圻界十万天妖。辞别掌门时归苡也在殿中,闻知返程时将绕道奉无,揪着裙角问可否为她捎一支常芬蕊,据说此花素华四季常开,清芬百年不灭。
我扫一眼她腰上的剑,有心教训她要专心剑道,岂可整日里沉湎什么花花草草,到底掌门在上,忍住不提,皱眉道遗珠阁什么都卖,你自己去就好,我可实在没空……话未说完已见她睫毛低垂,泫然欲泣,十年前的心悸登时翻将上来,赶紧应了声行,我定去买。
归苡低头一笑,自袖中取出嫣红剑穗,轻声道:“祝师兄旗开得胜。”
我的确在奉无买下了常芬蕊,也的确如约带回了千重,可归苡终于没拿到——那时候我身后跟了个狼崽子,几脚把花朵踩个稀巴烂。
思绪到此,我一瞥稍远处,小狼人正呆呆的盯着我手中花环,两只耳朵无精打采的耷拉着,感受到我视线,他立时神色绷紧,耳朵也跟着立了起来,待我将最后一个花环丢过去将他套住,尖耳竖得更加精神抖擞。
不过他这副狼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古圻界把他带回山门之时,他已十二岁,并不曾修炼过一日,却也并未有半点妖气逸散。此事也曾令我颇为费解,到底他身为一代妖皇之子,怎么会半点没有妖识,和寻常孩童无异?想来想去,只能因为其母之故。
他的生母,乃是千重真传,掌门师妹。
此事不便再提。我及时收回心绪,又望一眼那对狼耳。
这么说来,我只看过他十二岁之后的模样,那么之前更早的时日又如何?
一瞬间我仿佛有些懂了,又有些没懂,回身望向旧屋,想到那日在屋外见到时光尽头的模样,正自微凛,老太太忽然磕了磕烟斗,冲我道:“把锅拿进来。”说着背着手入屋。
我拎着锅进了屋中,对着锅中豆饭暗自叫苦,这些日子豆子委实吃得太够,偏偏老太太厨艺着实一般,不是糊了锅底就是夹生,难怪这里也就大黄肥点……
老太太啪嗒抽了口旱烟将腹诽截断,又静静吐了口烟,道:“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了。”
我略微疑惑,“回去?”
“回去找个人。”老太太答非所问,又吸了一口烟,眯了眼慢悠悠的道:“帮给我带个话。”
我愈发迷惑,“嬷嬷不妨明言。”
烟雾缭绕中隐约传来一个,“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什么?
到……什么
……时候……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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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
我从假寐中清醒,见到一名师弟殿前束手而立,“霍峰主请师兄去正殿,共议攻伐诸维天涧之事。”
我点点头,挥手令他退下,收好案头未终残棋,起身离殿。
殿门之外,墨色天幕一去无际,风雷大作,势不可挡。
三千剑修立于殿下,衣袍迎风猎猎,长剑森森争竞,万里剑声于古圻妖界回荡不已。
待我踏下云阶,三千人各自回身,剑横胸前,拱手齐揖。
“见过师兄!”
偶尔会二更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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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青渊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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