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像一把钝锯子,把空气锯得发烫。
安倦蹲在卧室地板中央,行李箱摊成一只大张的嘴,正等着他往里填最后两年的人生。录取通知书被随手扔在最上层,纸角翘起,像一页不肯合上的帆。
安和在客厅踩缝纫机,咔哒、咔哒——节奏稳得像心跳。
“明早九点的高铁,你再磨蹭就赶不上了。”她头也不抬,布料在指尖翻飞。
“赶不上就改签。”安倦回得懒洋洋,“反正孟渊会等我。”
安和笑了一下,没拆穿他的口是心非。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她太清楚:嘴毒,却从不把刺对准真正在意的人。
缝纫机停下。安和拎起一条新床单,淡蓝色,右下角绣着一小簇白色折耳蕨。她抖开,对着光打量针脚。
“上铺还是下铺?”
“上铺。”
“你不是恐高?”
“练。”安倦把最后一个纸箱子封好,透明胶带“刺啦”一声,像给旧日贴上封条。
午饭简单:清蒸鲈鱼,番茄炒蛋。安和把最嫩的鱼腹夹到他碗里。
“孟渊那孩子说明天送你去车站?”
“嗯。”安倦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语气却淡,“他说箱子重,怕我拎不动。”
“你确实瘦。”安和打量他,“肩膀比去年还薄。”
“那是您眼神不好。”安倦习惯性顶嘴,筷子却诚实地把最后一块鱼肚送进嘴里。
饭后,他主动洗碗。水声哗哗,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条蓝色围裙,也是这双手套,孟渊站在旁边替他擦干盘子。那天他嘴硬:“我自己又不是不行。”孟渊只是笑,指尖被热水烫得发红:“行,那你下次别让我等。”
下午三点,安倦顶着大太阳下楼扔纸箱。小区垃圾桶旁蹲着一只三花猫,正用尾巴扫苍蝇。纸箱刚落地,猫“嗖”地窜上来,拿脑袋蹭他脚踝。
“别撒娇,没吃的。”安倦嘴上嫌弃,手指却诚实地挠了挠猫下巴。
手机震动——
孟渊:「在哪?」
安倦:「扔垃圾。」
孟渊:「我到你家楼下了。」
安倦:「不是说下午有实验?」
孟渊:「提前结束了。」
安倦把猫抱起来,顺手拍了拍纸箱上的灰。拐角处,孟渊正单手插兜等他,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高铁票、宿舍入住单、校园卡。
“我妈让你带的?”安倦挑眉。
“阿姨说,怕你丢。”孟渊把文件袋递给他,指尖被阳光晒得微红。
安倦嗤了一声:“她怎么不干脆让你替我上学?”
孟渊笑,慢吞吞道:“也行,期末我去考试,奖学金归你。”
“滚。”安倦抱着猫往楼道走,嘴角却翘了一下。
傍晚,两人蹲在消防梯上分一瓶冰汽水。老小区楼距窄,对面阳台的绿萝垂到他们头顶,叶片在风里晃。
“明早真不要我送你进站?”孟渊问。
“我妈会送。”安倦用指甲刮掉瓶身水珠,“她昨晚锁边锁到凌晨两点,我得让她多睡会儿。”
“那我六点五十在楼下等。”孟渊说,“帮你把箱子搬下去就走。”
安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仰头把最后一口汽水灌进喉咙。气泡炸开,像去年冬天他们躲在楼梯间分的那罐热咖啡。
第二天闹钟响第一遍,安倦按掉。第二遍,他伸手去够手机,指尖碰到一张便签:
——小倦,豆浆在电饭煲保温,鸡蛋别空腹吃。
落款是安和。
安倦把便签折成小方块,塞进钱包夹层。那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所有重要的小纸片都往那里塞,车票、电影票、孟渊去年写给他的一行公式。
六点四十,他拎着行李箱下楼。单元门口,孟渊果然已经到了,正用鞋尖碾一只蚂蚁。
“这么早?”安倦问。
“怕你提前。”孟渊接过箱子,拉杆在他掌心发出“咔哒”一声。
安和站在二楼阳台冲他们挥手,头发还没扎,松松垮垮披在肩上。
“阿姨再见。”孟渊仰头。
“路上慢点!”安和喊完,又补一句,“阿渊,替我看着他,别让他丢手机!”
“知道啦——”孟渊拖长声音。
去地铁站的十分钟路,太阳还没完全升起,风里有淡淡的桂花香。
“昨晚几点睡的?”孟渊问。
“两点。”安倦打了个哈欠,“翻相册翻到高三成人礼照片,越看越精神。”
“那张你穿白衬衫的?”
“嗯。”安倦瞥他,“你头发翘得跟呆毛一样。”
孟渊笑,没反驳。
地铁上没座位。安倦单手拽吊环,另一只手护着行李箱,指节发白。
“给我。”孟渊伸手。
“我自己能——”
孟渊直接握住他手腕,把箱子拉到自己身前,动作轻却不容拒绝。
安倦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高铁站人潮汹涌。候车大厅的冷气开得太足,安倦胳膊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外套。”孟渊把自己的牛仔外套递给他,自己身上只剩一件白T恤。
“你不冷?”
“我耐热也耐寒。”孟渊说,“你不一样,你怕冷。”
安倦把外套裹紧,鼻尖闻到熟悉的洗衣液味——青柠混着一点阳光。
检票口前,安和终于赶到,手里提着一只保温袋。
“给,路上吃。”她喘着气,把袋子塞进孟渊手里,“蟹黄汤包,趁热。”
安倦皱眉:“妈,我不爱吃——”
“给阿渊的。”安和打断他,“你吃鸡蛋。”
孟渊笑,眼尾弯出细小的纹路:“谢谢阿姨。”
列车进站广播响起。安倦的行李箱被安和一把抢过去:“我来推,你们走前面。”
站台热浪翻滚。孟渊把车票和身份证一起塞进安倦掌心,指尖短暂相触,像不经意,又像预谋。
“到了发消息。”安和站在黄线外,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知道。”安倦点头,忽然伸手抱了她一下。
安和愣住,随即笑着揉他头发:“快去吧,别误车。”
高铁上,二等座,靠窗。安倦把棒球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下巴尖。
孟渊坐在过道侧,膝盖抵着前排座椅,长腿委屈地蜷着。
列车启动,窗外的站台缓缓后退。安倦掏出耳机,一只塞进自己耳朵,一只递给孟渊。
歌单是高三那年他们一起建的,名字简单粗暴:「别吵」。
第一首是《晴天》。前奏刚响,安倦忽然开口:“去年冬天,成人礼那天,你为什么送我那支钢笔?”
孟渊侧头,声音淹没在旋律里:“你不是说,想用钢笔写‘到此一游’?”
“我那是开玩笑。”
“我知道。”孟渊笑,“但我想让你记得。”
安倦没再说话,只是把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眼睛。车窗倒映出他的侧脸,睫毛很长,鼻尖有一颗小痣。
汤包在保温袋里冒着热气。孟渊拆开一只,吹了吹,递到安倦嘴边。
“烫。”安倦含混地抱怨,却还是咬了一口。蟹黄的鲜甜在舌尖炸开,他眯起眼,像只餍足的猫。
“慢点。”孟渊用纸巾擦掉他唇角的油,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
列车穿过一片麦田,阳光在玻璃上碎成金箔。安倦忽然伸手,指尖戳了戳孟渊的手背。
“到了霖城,先去宿舍放行李,再去超市买插线板、洗衣液、蚊帐。”
“蚊帐我买了。”孟渊说,“蓝色,带星星。”
安倦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星星?”
“你高三那本错题本上贴满了。”
“……变态。”安倦小声骂,嘴角却翘起来。
后半程,安倦靠着椅背睡着了。头一点一点,最后歪到孟渊肩上。
孟渊没动,只是把外套轻轻搭在他肚子上,防止空调直吹。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短暂降临。孟渊低头,嘴唇几乎贴到他发旋,无声地说了一句:
“欢迎来到有我的城市。”
出站口人潮汹涌。安倦被太阳晒得眯眼,孟渊一只手拖箱子,另一只手虚虚护在他后腰。
“地铁还是打车?”安倦问。
“打车。”孟渊说,“你晕车,地铁太绕。”
安倦没反驳,只是伸手:“票给我,我来叫车。”
“我来。”孟渊已经打开APP,“你负责看路。”
出租车里,冷气开得很足。安倦把车窗摇下一道缝,风灌进来,带着海边城市特有的潮湿咸味。
“先去学校?”司机问。
“嗯。”孟渊点头,“霖大东区。”
安倦靠在车窗,忽然想起去年填志愿的那个晚上。
——“霖大分数线很高。”
——“那就考高一点。”
他当时说这话时,其实没多大底气,是孟渊在旁边接了一句:“你可以。”
现在想来,那人总是这样:不催,不逼,只是安静地站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像一盏灯。
出租车停在霖大东门。校门比照片上更气派,大理石门楣上鎏金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安倦仰头,忽然有点不真实。
“到了。”孟渊站在他身侧,影子和他重叠,“安倦,欢迎来到霖大。”
安倦深吸一口气,青柠味的风灌进肺里。
“走吧。”他说,“去把箱子扛上五楼。”
孟渊笑,露出虎牙:“好。”
两人并肩走进校门,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纠缠的藤蔓,一路从高中走廊,爬进大学林荫道,再爬向更远的未来。
8 月 20 日,晴,最高温 37℃
蝉鸣把夏末的空气泡得发烫。安倦蹲在行李箱旁发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录取通知书边角—— 这张薄薄的纸,正把他往有孟渊的城市拽。阳台晒着的校服还没干透,风卷着洗衣液的味道漫进来,恍惚又回到高三课间,孟渊倚在走廊栏杆上冲他笑,阳光碎在那人发梢,和此刻的光晕重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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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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