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沉如雾。
小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跪坐的太久了,腿脚酸麻得厉害,动起来简直要命。
她今天一天都在河边找贝挖贝,只吃了早上带的半个芋头,饿的前胸贴后背,肚子里面如磨盘在磨,路上还在河神庙上绊了一跤,手掌跟磨去了一大块皮,边缘被河水泡得有些发白,小腿骨和手肘也在疼,多半是被门槛磕青了。
但以上的所有对她来说,都抵不上一个念头。
——她明天就要死了。
小丫子被熟悉的饥饿与疼痛包围着,看着变得暗沉无比的河水,心里的惊恐绝望慢慢被愤怒与不甘取代。
她比村里所有同龄孩童都勤快。
娘忙的时候她要帮娘,爹忙的时候她要帮爹。她干活的时候,八蛋和伍六在学堂,交了布匹进去,不晒太阳不淋雨还能跟着夫子读书,叫做“寒窗”,而她从来不用花布匹;牛二、黄犬、菜根子经常闯祸,成群结队地在村里偷鸡摸狗地搞破坏,她一次都没参与过;石凳子像个傻子,十三了话都说不利索,干活也笨手笨脚经常添乱,他爹娘从来没打过他,她可不像这样,却经常挨打。
小仓村没有一个孩子不撒谎、都会从别人地偷偷里挖花生、掰玉米,她只在这两样上和他们几乎没有不同,如果有,那就是偷的更少。
就连被大人赶去河边采贝,她也是最机灵的那个,会把采到的贝先埋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后再挖起来带走,采的贝比所有人都多。
可就算如此,明天死的也还是她。
小丫子压根不用想就知道,即使她去求遍村里所有人,也不会有人帮她,因为就连平时对她很好、从不骂她的黄犬娘,也会瞒着她把喜轿停在自家院子里,看着她去送死,更别提一直恨着她的牛二他们了。
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死一样。
她再也无法停留在原地,将冰凉的手在前襟擦了擦,猫着腰,不管针扎似的双腿,强硬地拖着步子,沿着河往远离小仓村的方向走去。由脚下传来的酸麻感令她咬紧了牙,心里却反倒觉出了一丝痛快。
天彻底黑了。
小丫子蹒跚着走过这一片岸,随后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
她今年十一岁,生在小仓村,长在小仓村,一步都没踏出去过。
她其实根本想不到她为什么该死,也不可能想到自己能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场河神娶亲。她只是如今看透了河神娶亲就是送死的本质,再加上对那位面目可憎的河神打心眼里的恐惧厌恶,激起了她前所未有的逃离**。
如果村里人,包括她的爹娘,一定要让她进河里溺死的话,那她宁愿饿死、累死,死在路上,也不遂他们的愿。
小丫子不断地伸手拨开灌木的缝隙,反复趟进前方杂草丛生的野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脚底板被各种杂草碎石扎得生疼。
前方,晦暗的天地连在一起,像一个遥远的拥抱。
天黑透了之后,圆月的光辉就撒了下来。小丫子时不时地抬头望一眼,能望到月亮中间有浅浅的影子,一种无言的陪伴和熟悉感围绕着她,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没有任何指引,随着路途越走越远,心里由慌而堵变为了安宁中带着兴奋,偶尔她还能听到自己胸膛里传来几声“砰、砰”的响声。
这一片她已经比较陌生了,再往前走一截,就彻底走出了小仓村的地域。
她停下步子,开始伸手掏自己的头发。
随着女孩松散发带的动作,歪斜的发髻里掉出一枚贝,落在草堆里,另一枚却迟迟不露踪影。
或许是丢在摔跤时河神庙口了,她想。
虽然不知道贝币究竟能换多少吃的,但两个贝总比一个贝好。她不甘心地将头发全部松散下来,来回翻找了好几遍,确定的确是丢掉了,才俯身去捡那枚贝。
她刚蹲下,伸手在杂草间翻找时,忽然动作一顿。
——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她来的方向传来。
刹那间,小丫子浑身紧绷。
她大气不敢喘,双手飞快地摸索着,从草间拾起那枚贝,犹豫了片刻,小心地挪动起四肢,蹲着身往远离河岸的灌木丛中爬去。
几息之间,那声音就越来越大,伴随着急切而杂乱的脚步声一股脑地滚过来。
“……就是往这个方向。”
有人说:“应该是继续往前走了……看!这里还有个指头印呢。”
小丫子听得清清楚楚,脑中轰然一响——她忘了河边地潮,泥上会留脚印!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这是那里伊老头的声音,“黄老和我往这边。”
听着声响开始分散,她来不及懊悔,迅速爬到一簇较为浓密的灌木后面,竖起耳朵分辨着他们行走的方向,一动不敢动,心跳如擂鼓。
响声最大的在侧后方。
侧方。
还在侧方,好像近了点。
小丫子额角冒出汗丝,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绷紧了每一块肌肉,无声地朝旁边挪动了两三足距离,以便那群人朝这个方向望的时候,不会第一时间看到她的衣角。
响声停了几息,又开始挪动。
……侧前方。
小丫子心里一松又一紧,她仍不敢发出动静逃跑,只好聚精会神,等待着这群人完全将她略过去。
沙沙声逐渐远去,这下几乎在正前方了。
她这才略松了口气,又谨慎地细听了片刻。
不能再走河边了,她想,还是离河远一点,找一片随时能躲的地方走。但也不能太远,这样万一她渴了,还可以去河边喝点水。
她一边想着,蹲着身准备往反方向溜去。
刚侧过头,月光却没映进她的眼睛。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人高的黑影,就在离她不过一丈的地方,黑漆漆地望着他。
是牛二的爹。
刹那间,一切都是静止的。
小丫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起身,往哪个方向跑的。
呼喝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所有的灌木都成了阻碍,抽在拼命狂奔的女孩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感觉,直到一双或几双手揪住她的后颈,将她半拎起来,她在挣扎中折断了旁边的枝杈,划过谁的脸,刺进了另一个人的眼里,野地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啪!”
下一瞬,她被一个耳刮打得飞出去几尺,狠狠摔到地上,眼前一片花色。
混乱中,有人揪起她,还要再打,却被里伊拦住。
“这妮子明日要献给河神的。”他喘着气,嫌恶地说道:“把她捆起来,带走。”
于是,她被人粗暴地用麻绳从头到脚捆了七八圈,带回几乎无人入眠的小仓村,在所有人的围观嚣叫之下,如同牲口般被拴在了粗木桩上,扔在脏破的草席中。
……
这不知是谁家的棚子,明明是干草扎的顶子,却透不出一点月色。
小丫子在黑暗中睁开眼,半侧耳朵仍然在轰鸣,鼻尖的泪痕已经干涸,她的左手在野地里就攥成了拳头,如今被捆在背后,没人发现里面还藏着一枚贝。
她还是没能逃得掉。
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如今化作一张大口,掉头要把她一口吃掉,这么近的距离,谁都逃不掉。
她应当是累狠了,或是受了风,在后半夜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二日天将破晓,才被周身的动静惊醒。
是娘在给她穿嫁衣。
“娘……”她有些恍惚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小丫子渐渐地完全醒过来,昨夜所有的回忆如水般倒流进她的脑海:狂奔、躲藏、脚步声与惨叫、麻绳与巴掌、恐惧和愤怒。
她眨也不眨地睁着眼,盯着她娘眼下的两行泪,任由对方沉默地给自己理好嫁衣、系好衣带,再也忍不住,从牙关里泄出一声嗤笑。
她甚至不敢给她松绑。
宽大的嫁衣直接套在麻绳外,再由衣带系拢,多了一层布衣一层绳,却仍然能显出瘦长的轮廓。
她被里伊亲自塞住了嘴,就这样被捆着送进了轿子,又被从嫁衣外面一圈圈栓在木椅上,红布盖头蒙住头脸。小丫子依然睁着眼,看着摇晃的红布,听着喜轿外的唢呐,上上下下地颠簸,直到琼河边上。
“落——”
喜轿晃晃悠悠地落到沙地上,两头一齐晃动——几个村民上前,将四根柱子都坠上了沉重的石块。
“起——”
木头轿底磨着潮湿的泥沙,在岸边拖出两道长印子,她被一路晃着向前,冰凉的河水从脚下涌上来,在这方寸之地里荡成波涛,一路荡到她的胸口。
盖头下,小丫子的双眼眨也不眨,直直地瞪出了血丝与泪花。
“松——”
喜轿被猛地向前推了一把,然后迅速下沉,河水瞬间盖过女孩的头顶。
她本想憋一口气,直到看到河神再死的,可惜那些人推的太猛,她一头撞到轿上,还是呛了一口水,气泡猛烈地从她的口鼻中涌出,把盖头顶得飘起来。
水下的寒意、呛嗽的侵入感和窒息感从脑中直接贯穿到内府里,光是片刻功夫,就足以让人无法忍受。
小丫子本能地拼命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紧紧束缚她的两层绳索。
……直觉告诉她,她快要死了。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一个故事忽然走马灯般飞速从她的脑中闪过,那是她所知的为数不多的故事之一,因为太过新奇,所以即使只听到过一次,她也能牢牢地记住——
如果一个人死了,灵魂进到地府,喝完了孟婆汤,站在奈何桥上许愿,事事成真。
她之前对着这个传说想了很久,还是半信半疑,因为中间有个很明显的漏洞:孟婆汤是让人忘记一切的,如果先喝完了汤,人怎么还能想起来自己的愿望呢?说不定那时连这个传说也一起忘光了,又如何能够许愿呢?
但此刻,她不在乎它的真假了。
在极其微小的一瞬间,小丫子已经许好了愿望——她要站在桥上,让所有逼迫她入河的人也都来走一遭。
不过几息间,水下平白生起了暗流。
女孩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沌,眼前一片昏暗的模糊。
恍惚间,有人掀开了喜轿的帘子,将飘至轿口的盖头随手扔到远处,探身进来摸索了片刻,一阵寒芒闪过,割断了捆在喜轿上的所有绳索,将几乎濒死的小丫子拉出轿子。
一双手,分别托在她的后腰和后颈,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拥在怀里。
“坚持一下,很快就上岸了。”那人说。
小丫子动了动眼珠。
在河底突兀的暗流里,阮皎玉抱着女孩,顺着已经变得急剧汹涌的河水,如箭般向远方游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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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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