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河中下游,南岸。
小丫子躺在泥地上,听着河水流声,细小的雨丝挠在脸上,意识仿若掉进了灰暗的沼泽,眼前和心中都随着起伏明明灭灭。
恍惚中,她又看到了阮皎玉的衣摆,眼前散落了不知是什么的一堆东西。
好像有人在呼唤,但她费劲地细听了好一会,却没分辨出“丫”这个字。
原来喊的不是我,她想。
有一双手臂将她托起来,小丫子靠着对方温凉的胸口,竟觉得从没有这么安心过。
“别睡,求你别睡。”她这下听清了,“求求你……等我……”
我睡着了吗?
小丫子拼命想睁开眼——她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有人求过她呢。
她抓着这个此刻唯一的念头,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浑浑噩噩地与那片沼泽对抗了很久,终于得到片刻清醒,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
入眼的却不再是那片泥地,而是昼光下白如镜的水面。
流动的河水从四周将她包围,她却并没有沉下去,而是被托在水面之上,正飞快地顺流而下。
小丫子看了片刻,目光向下,又看到了那条巨大的鱼尾,正在水面下起伏游摆着。
这个梦真好,她想。
如果可以,就让她这样一直飘在河上吧。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如蜉蝣般在片刻间过完一生,也好过被命数推着,沉到烂泥般脏污不堪的世间里。
她几乎完全接受了梦境,就在即将沉浸之时,心脏却忽地被谁拨了一下,一阵牛毛般的疼痛爬上来。
小丫子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一时间昏沉、酸痛、涨闷和乏力一拥而上,将她的五感重新填充得纷乱不堪。
她从梦中掉出来,又沉进了那片沼泽。
-
西京,明罗河。
都城正值阵雨,时暴雨如注,时斜风细雨,平日里桥边的一堆要饭的乞丐今日连一个影都不剩,全逃也似地去避雨去了——人越是命贱,就越怕生病。
没权没钱没亲没友,一场高热,就能把人烧的什么都不剩。
雨丝模糊了人的视线,河两边贵人晃在车轿内,百姓多半顶着蓑笠,奔走于积水间,虽穿着不同,却人人难掩狼狈。至于明罗河上快速掠过的什么影子,几乎没人看见,也没人在意。
直到那影子从河中跃出来。
阮皎玉低着头,灰黑的发丝从身侧垂下来,在周围行人的面色映照下,更显的苍白得犹如鬼魂。
她不顾四面射过来的惊异、打量的目光,额头轻轻贴碰着怀中人烧的滚烫潮红的侧脸,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于是一阵又一阵猛烈的恐慌抓紧了她的心脏,令她连掩饰目光中的恳求都做不到,勉力抬眼分辨了片刻,就这样赤足走进了一条巷子,开始朝着某处狂奔。
……她不知冷暖已经很多年,可小丫子不是。
她竟犯了这样的大错,将经历溺水的折磨后浑身湿透的女孩丢在深秋的岸边,任冰冷的水花拍打她良久。
阮皎玉想得心如刀割,雨与泪交杂着流经她的眼眶,将灰色双眸浸得一片迷蒙。
她从巷子跑进坊道,再跑进宽街,路过的人越来越少,每一步都踩出石落湖心般的水花,等跑到一户高门大院口时,湿透的全身倒是恰合了暴雨的景。
“开门!”她用力拍着门,“开门!我找人!”
门内的两个看门婆子一齐惊醒,面面相觑了片刻,一人咬咬牙,抓起块油布披上冲进雨幕,将门开了一道缝:“找谁?”
阮皎玉将小丫子搂在臂弯里,抬臂伸到门前,手中赫然一块古朴的青莲纹玉佩。
“劳烦告诉朱盈。”她说,“求她……帮我救一个人。”
……
门房一路小跑,穿过前院和长廊,高举着玉佩,一路无阻地直冲进了中室内。
“老夫人。”她带着一身水汽将玉佩呈上:“您交代过的,如有人带莲纹玉佩来,要第一时间来报……”
端坐垫上的老人放开手中珠串,拿过玉佩,看了一眼,手渐渐地抖起来。
这枚玉佩,自她当年送出去以后,有五十多年未见到了。
“人呢?”她问,“她在哪里?”
“……还在门口。”门房说,“她说求您帮她救一个人。”
老人听到这句话,却渐渐平静下来。
“嘉月,替我将她请进来,安顿在西厢房。令月,带着我的手牌去和春堂请张医师,套辆马车去,要快。”她扭头,缓声吩咐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她是我的贵客,远道而来在此修养,除了我和医师谁都不见。”
嘉月令月领了命,迅速退下了。
老人重新捻起那串珠子,盯着雨丝看了片刻,闭上了眼。
只一小会功夫,后院的门就被打开,一辆马车从门内驶出来,朝着街那头飞快地行去。
阮皎玉抱着小丫子,跟着嘉月急急往屋内走,穿过长廊的时候,她抬眼望了一眼中堂,只见敞开的门被雨声包围着,内里是一片寂静无声。
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继续想,迈步进了屋。
-
雨停了。
四周除了时不时“啪”地垂落一滴积水,没有任何声音。
在这样半是寂静半是扰人的环境中,小丫子渐渐醒来,周围没有了河水拍打的声音、没有了耳畔喧嚣的嗡鸣声,那小而清脆的“啪嗒”声便也成了静谧的一部分,如同木鱼声声相叩,令人闻之平和。
她中间也醒过两回,一回在夜里,一回在白天,恍惚间记得自己被捏着嘴灌下了酸苦至极的药汁,然后又继续睡了过去,直到现在,她嘴里还有那股令人难以置信的涩味。
她抬起手想抹抹嘴,手刚拿上来,立马发现了不对——衣服变了。
干净而整洁,而袖口居然是正好的。
她愣了片刻,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忽然挣扎着从席上坐了起来,转头朝四周望去。
然后整个人一顿。
屋内很大,被夜色和月色粗暴地切分成黑与白,她的那枚贝静静地躺在窗下,最亮的地方。
它的后方,一个人影靠在黑暗里,长长的发丝从肩上垂落,只有最末梢的一截蜿蜒进了月光,在案几上漫成一条灰色的河流。
她正看向自己。
小丫子心里砰砰直跳,河边那一幕瞬间回到她的脑海:“阮皎玉!”
阮皎玉动也不动,将自己的神情掩在黑暗里,温柔地“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走了——”
“你生病了。”阮皎玉轻声打断。
她仿佛终于舍得垂下了眼,眉目和声音一起低下去:“你起了高热,反反复复,昏睡了近两天一夜,医师说主要是受了风寒……对不起,我真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岸上。”
小丫子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对她说话。
阮皎玉仿佛真的把她当成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人在倾诉,话音里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某种深重,她听出来了一些,却难以理解,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几个字涌到嘴边,却被她排列的乱七八糟,一个也说不出来。
“没有不该……不是,是你,已经救过了,我不怪……我是说,呃。”
小丫子说到一半,蓦地闭上了嘴——话说成这样,还不如不说。
她实在太笨了。
阮皎玉会不会觉得,从河里救出了个笨蛋?
她紧紧抿着嘴,正恼得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却听到阮皎玉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抬眼去看,见女人上身往前落了一点,小半边侧脸露进了月光里,嘴角带着一丝弧度,正温和又哀伤地看着她。
小丫子看得有些呆。
阮皎玉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可是她为什么明明是笑着的,看起来却这么难过?
不论如何,她的目光里看不出来任何的嫌弃、或者后悔,这让小丫子找回了开口的意愿和勇气。
“我以为你只把我带上岸呢。”
她张开嘴,发现话又可以说得顺畅了:“我本来想看看你往哪里去了,可只起来了一半,头很沉很重……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小仓村。”阮皎玉望着她,没有一丝隐瞒。
小丫子浑身的毛瞬间竖起来,眼里亮起恨意。
“哦,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她冷静地说:“他们还在吹喇叭吗?”
“已经不吹了。”
“那他们走了吗?”
“还没有。你们的里伊派了一个人下河,跑到捆你的喜轿那里看了一眼,看到你没在,他好像很害怕。”阮皎玉细细地说。
“害怕?我知道了,他肯定以为我死了,或者……”小丫子说到一半,忽然陷入了沉默。
如果他们真的是给河神娶亲,在看到自己顺利被河神接走了之后,是不会害怕的。
“村里所有人都说河神是庇护大家的好神,河神每百年要娶一次亲,”她抬头望向阮皎玉:“其实全是骗人的谎话。那条河里根本没有什么河神,对吗?”
“对。”
阮皎玉片刻恍惚之后,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琼河里没有河神了。”
重来一世,她还是这么聪明,这么敏锐。
“所以,他们只是想要让我淹死!”小丫子冷冷地陈述。
“他们已经死了。”阮皎玉垂下眸,“你上岸后,小仓村发了大水,把村民都冲走了。”
……什么??
小丫子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猛地扑到席边。
“发大水?是……真的发大水吗?”她问,“所有人都冲走了?”
阮皎玉轻轻地、不容置疑地“嗯”了一声。
女孩一下子愣住了。
一时间,她居然怎么也想不出发大水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到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屋子是如何被抓不住的水淹没的,只有一片空白。
冲走了……应该和掉到河里差不多,她想。
于是,她的脑中又出现了那片广阔却昏暗的河底,很多人像她一样被困在水里挣扎,而她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游鱼,游过一个又一个人,细细地分辨他们的脸:里伊、牛二的爹、黄姨、牛二、黄犬、八蛋、伍六、菜根子、石凳子……
……以及她的娘和爹。
小丫子一想到“娘”这个字,眼前就浮现出她一边无声流着泪一边把嫁衣往麻绳上套的情景。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又从游鱼变回了人,窒息感重新扼在了喉口,令她不得不张开嘴,深吸了几口气。
忽地,她想到了在水下许的那个愿望。
——所有逼迫她入河的人,也都来走一遭。
小丫子愣了许久,久到月光又往前爬了一截,从阮皎玉侧脸上移走,令女人重新融进了黑暗里。
“真的没有河神吗?”她忽然问。
“没有。”阮皎玉说。
小丫子抬起头,在黑暗中和阮皎玉沉默对视,片刻后,两人同时垂下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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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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