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鬼在教室里,就没有办法肆无忌惮地交流了。
仗着除了纪之水没人能听见她讲话,这位同学尚且能够视晚自习规章制度为无物,纪之水则不然。
她是活人,还得守活人的规矩,全程不曾抬眼。
这位同学每说完一大段,纪之水便持笔在草稿纸上落下回复。
聊天效率虽低,好在总算不觉得时间难捱。
这位同学凑在纪之水旁边一个字一个字读,恨不得她写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记不清自己在金城高中游荡了多久。
刚从一片混沌中恢复意识时,她就已经身处学校,记忆和感知一片模糊,宛如婴孩。白天时,她陷入沉睡,有月亮的晚上,她就会苏醒。作息时间虽然和人类相悖,也算规律。
做鬼时的记忆时断时续,像无限卡带的音乐,上句不接下句,构不成完整的调子。她想向纪之水倾诉都无从开口,从哪里说好呢?那些没头没尾的零碎画面串联不成什么故事,能够脱口而出的那些见闻,不过是安静的晚自习、短暂课间里从窗外窥见少女少男们青春洋溢的谈笑。
这位同学没有办法踏出学校的大门。她只能在教学楼之间四处游荡。除了不能和同学老师交流之外,穿着校服的她偶尔还会觉得自己是学校的一份子。
这位同学说:“有人在看你。”
[?]
纪之水写下一个问号。
墨水在顿笔的一点下洇出湿漉漉的墨痕,这位同学漆黑的眼瞳变得幽深,纪之水察觉到不对,微微抬了一点头,望见她眼中深潭一样浓郁的墨色。
这位同学描述着方位:“他在你正后方,隔了一个位置。稍等,我去看看他的名字……他叫顾天倾。”
从她折返回纪之水面前开始,显然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纪之水心中浮现出一点隐忧,还没来得及落笔写下什么,那股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这位同学仿佛深受刺激,浑身流露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非人感。
她语调阴沉,如同陷入谵妄之中,自顾自地开始询问纪之水:“他有为难过你吗?我不喜欢他的眼神……讨厌的、讨厌的、讨厌——”
这一刻,教室风平浪静。
明亮的灯光毫不留情地斥退夜色侵袭,同处一室的同学们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唯有纪之水直勾勾地目睹了这位同学的失控——
她有些慌张,必须得做些什么。
[冷静。]
纪之水落笔。
[他不是坏人,不用担心我。你还好吗?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在教室里没办法开口,纪之水运笔如风。这位同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根本没有注意她写了什么。
纪之水豁然起身。
数学课代表茫然抬眼,“干什么去?”
这位同学跟她跟的很紧,没有做出扑上去对着顾天倾一顿啃咬的事儿——至于鬼能不能在发狂时对活人造成危害尚未可知,纪之水希望最好不要。
她挡在数学课表和这位同学之间,这回急的连卷子都忘了她。她想出一个借口,无力地说:“上厕所。”
说话间,视线不自觉扫过安静的教室。让这位同学发狂的罪魁祸首正支着下巴,在冷白的白炽灯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眉目清晰的英俊。
和她对望时,顾天倾显得很无辜。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当然,顾天倾不知道,纪之水木着脸想,这个教室里复习得最不认真的就是这个惹祸而不自知的顾天倾。
“不行啊要扣分的——”数学课代表嘴上这么说。
李茂先前强调,晚自习期间不得无故出教室,连上厕所也不行。
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数学课代表朝窗外飞快地投去一瞥,没人。于是她催促道:“你快点去,千万别被抓了。”
纪之水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洗手。
雾蒙蒙的镜子照出这位同学垂头丧气的脸,她时不时飞快地瞥一眼纪之水的表情,小声道歉:“对不起嘛。我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没有怪你。”
她只是觉得这位同学当时的状态不太稳定,留在教室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刚才……是感觉到顾天倾对我有恶意吗?”纪之水问。
不然实在没法解释,这位同学当时怎么反应那么大。
这位同学不明白什么算是恶意。
语言攻击?
实打实的暴力?
还是说连同令人在意的视线都可以被归结其中?
她用忧郁的目光望着纪之水,终究无法定义。她只是苍白地陈述事实:“他在看你。”
“顾天倾人不坏。”纪之水严谨地给这句话打了个补丁,“目前看来是这样。”
也许是注视本身让这位同学发狂?
纪之水暗暗记下了这一点。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问题出在这位同学身上。
但见鬼本来已经是所有不对劲中最不对劲的一件事了,重点往往会盖过细枝末节上并不显眼的微芒。
十几步开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没有惊动交谈中的一人一鬼。
顶着随时会被巡查老师抓住的风险,偷偷溜出来上厕所的同学先是听到早有锈迹的水龙头发出刺耳的水流声,紧接着是梦呓一般的低语。
“恶意……”
“在看我……”
“不要……”
仿佛是两个人的对话,却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传到耳边。
越靠近,脚步越迟疑。
流水声忽然停住,他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我们回去吧。”
那个模糊的女声说。
我们?
交谈声彻底不见了。反之,似乎有什么东西沿着扩散的黑暗缓缓靠近,他却没有任何响动,静谧中不断放大的唯有自己急促的心跳——
一股凉气直冲脑门。
他双膝一软,哆嗦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
高三生习惯了考试,对月考的一系列流程游刃有余。
月考期间的作息和往常不同,课表暂时作废,任课老师也不再布置作业,将时间留给学生自由复习。
隔天晚自习,纪之水收到了转学后下发的第一张准考证——说是准考证也不尽然,只是一张写着她班级姓名和考试地点的小纸片而已。纸张颜色雪白而刺眼,撕扯后的毛边还有点割手。
许多人拿到纸片的第一时间就和玩得好的同学通过气,看看有没有分在一个考场,相约结伴而行。
考场分配随机打乱,没有规律可言,但一切都能讲究概率。平均也是一种规律,纪之水对月考这件事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和乐观。
提前十五分钟进考场,纪之水一眼望过去,教室里几乎都是生面孔。
月考的三天之内,学生所在的考场和位置不会再变换。
纪之水沿着桌角姓名贴找到自己的座位。
考场的氛围并不焦灼。监考老师还没就位,教室里闹哄哄的。
在许许多多重叠着的声音中,纪之水轻松剔除了那些对知识点的讨论、根据经验而推测的押题……只留下她认为有趣的部分。
化学考试在即,她还听到有人在聊和考试全然无关的东西。
“我真的在卫生间门口撞到鬼了!!!”有个男生言之凿凿地说。
说这话的男生的座位离纪之水不远,就在她斜前方,一眼能望到的地方。
作为真正见过鬼的那一个人,纪之水非常感兴趣他究竟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
难道他也曾捕捉到过这位同学存在于校园的印迹么?
对方提到卫生间、晚自习、捕风捉影的女鬼……听起来有些耳熟。不过很快,纪之水在熟悉的即视感里找到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对方复述了几句她曾经对这位同学说过的话。
这个男生口中的“鬼”,似乎是她。
纪之水索然地收回了宝贵的注意力。
考试本身倒不费什么心力。
不久后开考,纪之水简单扫了眼整张试卷,而后顺畅作答。题目难度中等,她学得不深,掌握也一般,粗略一算这门课的成绩估计只能排在班级中游。
考试时间过半,坐在纪之水正后方的男生在开始频繁地翻动试卷和答题卡。
答题卡的纸张硬而挺括,稍软一些的试卷长如一条白练,在空中翻出哗哗的声响。
随着时间流逝,加之无人制止,情况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或许题目太难让男生无从下笔,男生心态崩了,频繁发出不耐烦的气音和没有意义的语气词。
甚至被他的情绪感染,周围一片人也开始频繁翻动卷子,加快做题速度。
纪之水平心静气地保持着做题节奏,没有受到干扰。
她能保持冷静,但总有人自己要撞上来。
后方男生重重踹中了她的椅子腿,纪之水一趔趄,单手撑住桌面才没摔倒。
然而黑笔终究是在答题卡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痕迹,纪之水攥紧笔,气笑了。
理智尚在,她月考前刚被找过家长,至少不能在这种时候大打出手。
想到骆一燃……她是真担心自己的小金库不够赔的。
话说回来,顾天倾现在还没把账单发给她,也不知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忍无可忍的显然不止纪之水一个,这时候,她的正后方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
像是有人踹到了桌椅?
整个考场的人为之侧目。
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监考老师终于发话了:“小动作都少一点!现在是考试时间,注意纪律!”
他严肃地看向了这个方位。
翻试卷的男生安静了。
纪之水也满意了。
准时收卷,监考老师带着卷子匆匆离开。陆续有人离场,走廊上人也多了起来,纪之水不慌不忙地收拾笔袋,几乎在监考老师跨过门的那一瞬间,那道让人听得腻烦的粗野声音吼了起来。
“我*你爹的——考试的时候你踢我干什么?!”
果然。
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不可能停止制造让人焦虑的噪音的。
如果坐在噪音男身后的人是她,纪之水肯定二话不说飞起一脚。
占据天时地利的人真的这么做了,颇有些大快人心的意思。
纪之水原本应该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避免卷入这场纷争之中。然而她心底还记着仇,想亲眼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于是放慢了动作。
没得到回应,噪音男还以为对方怕了,气焰愈发高涨:“说话啊,装什么哑巴?”
纪之水灵活避开猛地撞过来的桌子,回身时正好直击第一现场。
俗话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
噪音男硬生生挨了一脚,被踹得失去平衡,倒下时砸在桌椅上,撞得整个课桌往前位移。噪音男一手撑着桌面,半个身体差一点摔倒在地,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半倒半站。
纪之水差一点被飞来的桌子和人撞到,险之又险地擦着课桌边闪开,云淡风轻地拍了拍久坐后浮现在衣摆上的褶皱。
在看清他面前站着的人是谁时,噪音男原本嚣张的表情一点一点凝固了。
还没有离开教室的考生和回班的学生远远避开了矛盾的重心,彼此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了起来。
“怎么又打起来了。”
“每次都是他。这家伙是暴力狂吧。反社会人格?”
“能不能快点打完啊还要复习下一门呢……”
人群中议论的重心似乎并非是脸红脖子粗的噪音男,而是站在他对面那个人。
但无论是考场目睹全过程的考生,还是后进班的不知情的学生,都表现出了如出一辙厌烦。
他们用眼神和代指吞吐着一个共同的名字。作为新来的人,纪之水隔离在他们的加密语言之外。
有点奇怪。
她想。
污言秽语在耳,动手的男生满脸冷漠。
光看外表,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地方,上身是金城高中的校服,同色系运动裤取代了金城高中发放的黑色校裤,脚上是一双黑白配色的篮球鞋,出自某个耳熟能闻的大牌。浑身上下,配色并不花哨。
他抬起一只手拎住噪音男脖颈处的衣服,露出手腕上挂着的贵价腕表。
有钱人家的孩子。纪之水在心里飞速地补充。
过长的黑发有些遮眼,男生浑身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阴郁的气息。
纪之水隐约瞥见他耳边一闪而过的银光,正待凝神细看,却见他一言不发,揪住噪音男的领子的手不动,另一只手抬手握拳,一拳一拳狠砸在噪音男脸上。
气势很凶,纪之水惊得后退半步。
“我*——!”
第一拳下去,噪音男还有点不服气。
“不服?”男生拎着噪音男的领子,语气平淡地问。
事实证明绝对的武力会碾压一切的不满,三拳过后,噪音男开始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寇准!我知道错了!”
寇准。
原来他就是寇准。
纪之水第一回将这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和真人对上号,不自觉就看得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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