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芝兰一怔,却不自觉道:“翩翩美甚……”坦白说,她是暗暗预料过商曜会动心的。
郭颐坚持要送上临溪,未尝不是因为同样如此猜测。
“所以他要。”临溪丝毫不为所动,“够了、腻了,抬手就杀。阿母还要糊涂吗?”
李芝兰又是怔忡片刻。忽然也冷静下来,愧疚难当:“是阿母愚钝。活了四十余年,还不及翩翩看得清楚。”
临溪叹气,转首张望:“父亲呢?”
“一道去姑臧了。”李芝兰低声答,“城中守军原也不想抵抗,如今既已闹到这等地步,子昂也死了,你父亲不愿再生是非了。”
临溪默然不语。
“阿云那边……”李芝兰踌躇,“我替你瞒着,再给些银钱,养她余生。”云娘是郭颐的妻子,两人育有一子,四岁。
郭颐和临溪一直关系疏远,但云娘为人是很和气的。
临溪怔了一怔,倔强一扬下颌:“母亲安排就是。”
“我们能自行离去吗?”她不想伤心,果断去推门,“他方才允许我来找你……”
“要等姑臧诸事交移完毕。”李芝兰揽住她,“到时就会放我们归家。翩翩不必担心,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我怕什么。”临溪低低回了,坐在窗下,仰头望着一角的窄天,“阿母,若非商曜此人并不贪美色,我会遭遇什么?”
李芝兰一静。
“我没有刀了。”临溪低头,张开手,喃喃道,“两把刀都用掉了……”
“翩翩!”李芝兰一惊,猛地走过去抱住她,“别害怕。”
扶正女儿脸庞,皱眉紧紧凝视:“别怕!都过去了!”
她想了许多言语安慰,谁知道小女只难过这一句,只沉浸在难过里这一句。忽地又利落蹦起来,在帐中转了两圈,抽出一根不知拨火炙肉还是浣洗衣物的长长木棍,头也不回往外跑。
“翩翩——”
临溪已经到了分营外,果然被卫士阻拦,将木棍举防在胸前,骂道:“滚开!我就一个人,母亲还留在这里,能有何事?”
卫士不动。她出手就打,众人知道这是凉州刺史之女,不好真的动手,只能向后躲:“女公子勿与我们为难!主公没有放话,不可放女公子离开军营。”
“那他没有放话,你们呼吸用饭睡觉否?”姬临溪是真手狠,执木棍一头,重重扫过几人,“我说了!我母亲会留在这里!”
“女公子究竟有何事?”一名卫士被绊踉跄,无奈开口,“你同我们讲。若能帮上……”他们知道凉州大势已去,一个女郎掀不起风浪,但众位郎将都不在,没人能拿主意。
“替人收尸!”临溪怒道,“你们能帮么?滚开!”
卫士还在犹豫,她忽然从几人中间躲闪过去,疾奔至营道尽头,丢开木棍。随手解开一匹供以交替赶路的大宛骏马,一个纵身高高跃起,纤瘦身形在半空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紧勒缰绳回头,轻蔑看他们一眼。
果断转身,喝马前行。
另一亲兵震惊:“那是韩将军的备马——”
“她怎么上去的?”他身旁卫士错愕,“——她还没有马高!”
领头卫士还算镇定:“我这就去给韩将军报信!你们看好那位使君夫人!”
李芝兰这时才气喘吁吁赶到,只看见一匹骏马凌乱疾驰,马蹄踩碎尘沙。
“这——”李芝兰跺脚,“这种烈马!会出事的!快去拦下来!”
几名卫士都还在呆愣,李芝兰叫道:“快去啊!”
这马被韩朔驯得极有灵性,虽知不是主人,不算稳健,间或嘶号,依旧遵循本能跟随马鞭动作,载着少女在驰道胡乱疾驰。
但终究是不曾亲手驯过的马,姬临溪长勒缰绳喝停时,马儿还是突然发了狂。
她力气太小,抱扯不住马颈鬣毛,慌忙调整成脸朝下的姿势,重重摔落在土坡上,胸膛传来剧痛。
狠狠擦掉一瞬间涌出的泪,跌跌撞撞起身,强忍痛楚,沿着郊外驰道找寻。这世道死人太寻常了,死去的人比有饭吃的人还要多。
如今姑臧城郊有并州营驻守,刺史府中人非并州士兵,尸首未必有人收整。
果然没有。大约只是一队并州兵路过看见,草草归置在一旁坡下,以野草覆盖。姬临溪咬牙爬上去,又伸出腿,慢慢下到坡地,找到雪宁阿姊,拿开野草。
胸口数枚长箭已被人拔掉,一夜过去,面色灰白,自眼睑至下颌,都已僵硬,腕骨冰凉。
身旁的三古也一样。他年岁更小些,个头也是很小。拔箭人力道不够,留了一段在少年心口处。
临溪跪下。
她忽然觉得割开颈喉是太仁慈的死法,忽然觉得自己下手还是留有余地。
身后戍卫军士也赶到了,匆匆下马,追到坡外喊:“女公子——”
见她跪在坡上,肩膀颓然耸动,陷入嚎啕大哭,一时都没有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慢慢升了起来。
临溪终于撑膝起身,转向他们,一步步走来,神态漠然:“我要你们送我回姑臧城。待我拿些东西,再帮我一道安葬。就只是这件事。”
领头卫士名杜师,素日负责戍卫帅帐,判断行事最为机灵。默然片刻,点了头,让开坡道:“女公子请。”
刺史府前三座连屋为凉州衙署,隔开一座园林,则是姬昱一家所居住的宅邸。八月底,早是枯木萧索。
“此为我凉州戍卒名籍。”衙署堂屋内,姬昱跟在商曜身后,指向卷宗木架,“市籍、宗室籍在这一格。田簿在下,垦田如数。”
商曜颔首。
“算赋簿在此。”姬昱木木引他到另一排,“截至去岁,今岁尚未开始计算。君侯既接手,可安排人开始了。”
商曜示意记下,道:“爰书、劾状、囚簿,一并交予。”
“是。”姬昱垂眸,“在隔壁。”
“我麾下谋士众多,此次随军,是邬逊和夏弋先生。尚在金城,过几日就到。”商曜负手,“功劳与邮书,交给他二人。”
文臣体力无法日夜奔袭,姑臧事又不难处置,是以他也懒得催促那二位老军师,骑马活像骑驴。
功劳为凉州官吏考绩与军功记录,邮书则是同洛阳及各州各郡的公文往来,显然极为重要。姬昱点头。
“戍卒衣物簿,我亲自看。”商曜又道,“明天日落前,命人归置完毕。”
这是边塞戍卒的物资配给和周转清单,如干粮、冬衣、兵器一类。姬昱望一望他,唇角苦涩一抬。
商曜垂首翻阅一卷钱出入牍,姬昱候在一旁沉默等着。外间一阵骚动,韩朔急匆匆往里来:“主公!”
“何事。”
“那清溪女公子硬要闯府!”韩朔气极,“她还弄丢了我的马……”看见姬昱陡然紧张的神色,音量渐低。
商曜如今得了一种听见清溪就想嘲讽的毛病,但在她父亲面前,生生忍住,只冷淡问:“为何?”
“昨日,郭颐杀了她的护卫和女使。”韩朔摸鼻,“她要替他们收尸安葬。说,生前物件都在刺史府厢房里。”
姬昱眼角微微一动,拱手致歉:“小女一向胡闹,君侯不必理会。”
商曜抬一抬眼睛:“如何胡闹了。”
转头示意韩朔:“让她去。”
姬昱抿一抿唇,却忽然觉得,这才是翩翩非要对子昂痛下杀手的根本缘由。商曜又不曾对她如何,何以憎恨至此?
自郭颐身死,他还没有见过临溪。想到这里就有些待不住,潦草告辞,快步出去。
“这女公子太无法无天了!”韩朔这才大声控诉,悲愤溢于言表,“主公!她把玉逍遥弄丢了!”
那么丑的马,起这么一个名字。商曜蹙眉:“饿了自会回来。”
“那可是玉逍遥啊!”韩朔痛心,“我儿近九尺,她七尺有无?是怎么上去的?到底是怎么……”
“你儿来自大宛。”商曜打断,“是亲生么?”
玉逍遥乃大宛国汗血宝马。韩朔嘴巴一收,主公难得诙谐,他却实在笑不出来:“这女子留不得,主公。她太吓人了。”
商曜拿起另一卷简牍,随口反问:“哪里。”
“光生了张美人脸,实则心如蛇蝎啊。”韩朔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看看她!姬使君义子,那就是她义兄,说杀就杀;今日又抢走我的玉逍遥!我原本还想着,找个女人来服侍少主公,回头好去老夫人那里领功。如此一看,主公枕畔,岂容这样的人安睡?”
他感到更不妙。因为,主公分明微微地,扬了一下唇。
“翩翩!”
后宅厢房外,姬昱亦叫住临溪,拧住眉心:“谁许你来胡闹?你阿母呢?”
“我只拿几样物件。”临溪勉强耐心解释,“时下安葬风气,我总要取几件阿姊生前……”
“你是因为他们,去杀子昂么?”
姬临溪一怔。
“翩翩。”姬昱眉间愁雾弥漫,“其实子昂所作所为……”
临溪满脸不可置信:“父亲?”
“他不是真要伤杀你我。”姬昱望着她,“何况将你交给君侯,委实也不算绝人之境……”
临溪猝然退后几步,恍惚摇头。
“罢了。”姬昱心头痛楚,却也不忍苛责,轻声道,“阿父不怪你——你且去吧。”
“何谓‘不怪我’?”临溪重复,定定看着他,“父亲有资格怪我吗?”
这话就是彻头彻尾顶撞了。姬昱一怔,到底还是安抚:“好了——”
“七岁那年开春,我突生一种古怪疱疮。阿父那时,独自在洛阳述职。”临溪冷静道,“连医士都害怕,唯恐是什么惊天疫病。是母亲和雪宁阿姊,日夜用药擦拭,陪我熬过鬼门关。小三古也整日守在屋外,等我好起来,他大病一场。”
“在我心中,他二人的性命非常重要!是我没有本事,护不住院中人,我认了。”临溪猛地抬高音量,“但他们比你那什么呕心沥血栽培的义子,可要高贵千倍万倍!你当真不知道那是多阴暗卑劣的一个人么?他叫你义父,受你供养托举,却甚至见不得我家幸福完满。一旦你把凉州交给他,他目的达成,安知此人不会谋害背弃?连他的尸身,我都恨不能碎尸万段,都不屑喂给野狗吃——”
“临溪!”
姬昱喝她,手掌举高。
临溪满眼愕然,然那手臂甫一抬起,已被另一只骨节分明遒劲的大手握住腕骨,向后一丢。
“使君慎重。”
商曜原本站在三丈开外,袖手旁观。这一刻望着临溪泪流脸颊,面上倒浮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好在我这里打女儿的。”
其实姬昱哪里会打,只是不知为何,听到最后几句,一瞬间就有些怒失心神。见临溪泪如泉涌,立时懊悔:“翩翩……”
临溪已经跺一跺脚,转身带人冲进后院。
找到雪宁阿姊生前所绣香缨和团圆扇,和她最喜欢的一对耳珰,出门时望见屋舍里还有未开食的栗子果囊,一并抱走。
又取了三古的新衣裳——姬昱不会记得,大约李芝兰也不记得,三古比她还小,上个月才过十五生辰,临溪偷偷拿零用钱去市集给他买来。
他得之欢天喜地,万分珍爱,预备正旦再穿。不想是再也穿不到了。
临溪紧紧抱着,坐在杜师拉来的一架简易犊车上,擦掉眼泪。
杜师其实得了韩朔同意,可以帮女公子悉心安葬。听见哭声却不好说什么,毕竟归根结底,并州人也不无辜。
女公子只取郭颐性命,已经很分是非。
安葬立牌完毕,临溪独自跪坐,怔怔望着新长出来的坟茔。
取出水囊,从左至右平直倒落,口中轻声:“我杀了他。但其实惟愿诸位——包括他,都不要再托生在乱世了。”
再从右到左倒一遍,慢慢道:“天才英杰群起,人人拼尽全力,却只换到冤冤相报、生死倥偬的天下。有什么意思?我才不要这样活。”
数十丈开外,韩朔默默望着主公凝视神情,轻咳一下,小声道:“虽然蛇蝎心肠,倒还有情有义……不算一无是处。”
商曜淡道:“话多。”
韩朔一向摸不准他的心思,猜十次错八次,南辕北辙一次,最多蒙对一次。但这回直觉却格外敏锐,从今日姬昱一抬手,主公就快步上前的身形里。
父亲管教孩儿,那是天经地义。碍着他什么事?
但也不算很不同,无非路过多看一眼,看过就收回视线,要赶回郊外军营,似乎并未留恋。
韩朔侧头再看一看,却见那女公子从土坡往下走时,瘦小身体忽然一晃,眼看就要向前栽倒——
脱口惊呼:“少主公!”
身前那匹比玉逍遥更高大、更壮硕,名为照夜白的汗血马比他出声更快,已经径直掉过头去,向着姬临溪的方位迅疾奔驰。
夕阳之下,边塞风沙席卷,年轻男子的背影魁梧而矫健。一眨眼就到跟前,见她还在勉力控制身体平稳,果断侧身俯腰,直直伸出手去,拦胸将人一把捞起,单手丢进怀里,横抱在马背上。
商曜静望着她的双眸,声音压得极低:“姬临溪。”
这是他第一回叫她的全名,语调低沉,声线平直。
连目光也沉,定定落在她脸上。
临溪却筋疲力竭,最后睁一睁眼睛,随即昏倒在他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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