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穗躺在城主府内，呼吸轻微，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颤巍巍地摇晃着。
床边是她培养了几代的副官，把床围得密不透风。
余穗睁开双眼，年迈之后的视力大不如前，费力地在床边辨认了一圈，轻声问道，“城主来了吗？”
现任副官摇了摇头，泪眼婆娑，“老师，您再等等，城主马上就回来了。”
余穗缓缓点头，目光看向大开的房门，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院子内鲜艳盛放的花圃，遗憾地说道，“今天，还没有给城主送花。”
这是余穗除了百烬城的公务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已经刻入骨血，成为她不变的习惯。
“今天我来给你送花。”温和的声音响起，孟轻岚将一朵纯净洁白的雪莲放在余穗枕边，“从妖界北玄雪山找到的雪莲，喜欢吗？”
余穗侧过头，雪莲的清香让她的疲惫感减轻不少，说话也不再吃力，“喜欢。”
她又看向孟轻岚，比起雪莲，在生命最后的关头，余穗更想好好地看一看她的城主。
孟轻岚仍旧是出尘超凡的剑仙模样，一如初见，而自己已经鹤发鸡皮，白发苍苍。
余穗感叹道，“我已老态龙钟，城主风采依旧。”
孟轻岚的面容中浮现一缕悲伤，纵使她明知生老病死是人世间不可违的规律，面对离别时仍会神伤不已。
“你也和从前一样，永远是百烬城最能干的副官。”
余穗笑了笑，“城主，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把副官的位置传给阿青了。”
孟轻岚坐在床沿边，握住了余穗干枯的手指，“你是伴随百烬城从无到有，历经两次重建的副官，对风四来说意义特别。”
余穗朝孟轻岚身侧的夜雪眨眨眼，好像在说，这次是我赢了。
夜雪用他俊美妖异的脸翻了个白眼，高深莫测的妖皇气质瞬间崩塌。
余穗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来，呛个不停，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或许是临终之前总会想起往事，她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人生中的片段。
二十二岁。
余穗在百烬城的集市里摆摊，与其他半妖交换食物和生活用品，突然出现的剑修男子掀翻了她的小摊，她却丝毫不敢有怨言，只顾着按住自己的头巾逃窜，很幸运，她没有被追上，被那人抓住的是滴翠。
躲在残壁之后，余穗探出头，便见到了从天而降的仙人，一剑便解决了嚣张的男子。
那仙人说她是风四，会照顾同时被两族厌弃的半妖。
她说的没错，后来她照顾了半妖一辈子，先是除掉前来寻仇的修士，而后教他们剑法，只可惜余穗没有修炼资质，也没有学剑的天赋，并未学会。
二十五岁。
风四大人再临百烬城，天枢城庞氏自愿送出建城材料，新百烬城建起。
余穗终于有了机会，她是荒骨部狐族血脉的半妖，聪慧多智，在满城半妖中拖延而出，成为新百烬城的副官，直属城主一人。
百烬城刚刚兴起，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她陪着城主日夜操劳，每每上值到深夜，直到城主赶她回家才走。
城主买下了第一坛净生酒，那十块灵石是从前百烬城的半妖们不敢想的天价，她们为了半妖的出路而欢欣雀跃，举城欢庆。
虽然辛苦，但那段时间是余穗一生中最怀念的时光，她能够日夜陪伴在城主身边，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
哪像后来，城主还有九霄剑宗的事务、修仙界的发展、参悟剑术、闭关修炼……城主依旧是城主，但不止是百烬城的城主。
二十七岁。
怨气扎根地下河，轻岚剑尊突现百烬城，让半妖离开。
余穗出言抗争，才发现轻岚剑尊就是他们的城主风四。
不管过去多久，想到那震惊修仙界的一天，余穗仍然会笑出声，不知城主每每听到他们偷偷贬低剑尊抬高城主时，心情如何。
半妖们不会反对城主所做的任何决定，于是满城半妖撤离到九霄剑宗。
他们只能坐在山上，透过天幕看城主守在地下河畔的背影，一如他们记忆中的可靠坚定。
城主几乎不曾离开，每十日才短短离去一会，这算是休息吧？
三十岁。
就在半妖们心生侥幸，觉得魔气不会再爆发，可以向城主提出回到百烬城时，魔气爆发了。
暗色的人形怪物从地下河爬出，漆黑粘稠的魔气侵蚀了他们的家园，还有那个庞大丑陋的魔怪首领，对他们的城主出手，被城主重伤。
妖皇夜雪率妖将来援助人界，城主因天律四剑在所有天幕的注视下暴露身份，原来轻岚剑尊是城主，散修风四是城主，剑修子山还是城主，天底下最出名的三个剑修，全都是城主一人。
哈，城主怎么这么厉害，在哪里都能闯出一番天地。
而后是一**的袭击，城主渡劫救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天幕后为城主祈愿。
登仙境的剑仙破茧而出，一剑天愿斩杀魔怪首领。
他们可以回家了。
三十二岁。
百烬城重新建起，这一次的城池更加气派威严，比起青石城也不差。
城主的好友王仙长把那根幸存的净生藤培育成许多新藤，他们再次于地下河畔种下，酿起净生酒。
城中有许多修士与妖修往来，还有凡人选择在城中定居，没有一个敢欺辱半妖。
修仙界无人不知，半妖为百烬城主所护，即使是做表面功夫，他们也会平和地对待半妖。
四十五岁。
余穗开始为城主培养下一任副官，她虽然想为城主工作一辈子，但她没有修炼资质，只是一介凡人，而城主寿与天齐，她的一生只是城主经历的一小段时光。
她要让百烬城永远传下去，这样城主看到百烬城时就会想起，曾经有一个狐族半妖做了百烬城的第一任副官。
出于私心，余穗在孤儿中挑选了长得最像自己的一个，性子也像，活脱脱就是她的翻版，只不过是在安定的时代出生，没有经历过半妖曾经经历的苦难。
城主看了之后也便笑，余穗，这像不像你的另一种可能？若是你出生在如今的百烬城，或许就是这个模样吧。
余穗也笑，阿青与我的亲生孩子无异，等我离任后，就由她来陪伴城主。
城主有些苦恼，哎，已经到这个年岁了吗？和你相处习惯了，从没想过会有新的副官。
余穗笑而不语，忽然开始嫉妒夜雪，不仅能够修炼，还能一直陪伴在城主身边，等到百烬城中的半妖换了一轮又一轮，夜雪也还会在城主身侧。
想到这，余穗的笑容就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地在城建规划中给妖族划了一片离城主府最远的区域。
是的，妖皇夜雪不知道发什么疯，要在百烬城里买一片地皮，几乎是要在百烬城长住的架势。
那些妖修也不劝劝夜雪，就任凭夜雪突发奇想，不过谁敢劝妖皇呢，单凭他妖仙期的境界，就能让所有人闭嘴，连妖皇夜雪与师父轻岚剑尊在一起的事，也无人敢置喙。
余穗的计策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因为妖皇夜雪买下地皮后，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城主府，那块地是给他的下属们在城里住的。
八十岁。
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
有当世最强的轻岚剑尊和第二的妖皇夜雪坐镇，百烬城在几十年间扩张为世间最繁华的城池，人族和妖族和睦共处，半妖也不再是流着两族血脉的孽种，而是自然而然出生的后代，与任何一个种族都没有区别。
余穗从副官的位置离任了，她不服老，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子不适合再长期工作了。
做了五十五年的百烬城副官，余穗离任后自然而然地住进了城主府，度过她最闲适轻松的日子，她每日的工作只剩下一项，那便是为城主采一朵最新鲜好看的花。
如果城主能留在百烬城中更久一点就好了，似乎是感知到了余穗未言明的希望，孟轻岚此后鲜少离开百烬城，能在百烬城中解决的事情，尽量不离开。
城主真温柔啊。
二十多年过去，唯一一次离开便是为余穗去妖界采一朵雪莲，让雪莲的花香减轻她离世前的痛苦。
余穗用力睁开眼，眼神忽然变得炯炯有神，声音也有力活泼起来，“城主，遇到您之后，我从来不觉得生而为半妖，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
“城主，多谢，以后漫长的一生，一定要开心啊。”余穗笑着回握住了孟轻岚的手。
心中的气要散了，余穗沉沉地闭上双眼，下辈子……下辈子做什么好呢？
是做人族去当修士好，还是去做妖族当妖修好？
人族踏入道途容易，但是渡劫起来难，妖族通智难，不过修炼之后倒是进阶简单一些。
算啦，算啦，还是做半妖吧，不然她怕城主认不出来转世后的她啦。
做好决定，余穗的呼吸停止，屋内爆发了那些孩子悲伤的哭声，余穗的手上忽然滴落一滴水痕，又被轻轻拭去。
百烬城初任副官余穗离世，享年一百零二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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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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