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很轻地抿了下唇，偏过头拉开一些距离，道：“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做什么？你带来的人里有不干净的？”
李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直直地看着江眠，马车里的帘子都放了下来，虽然点了灯，但光线依旧很暗。
李烨眼底一片漆黑，江眠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烦躁地把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道：
“这小孩的毒发，可能是被诱导的。”
李烨没有再去拉他，接着道：“嗯，怎么看出来的？”
江眠抱着手往角落的软垫上一靠，垂着眼道：“味道，有一股我无法分辨的味道，在你先前突然毒发的时候，我也闻到了这股味道。”
“是么，”李烨轻声道，“也就是说，我先前的毒发也是被诱导的？”
江眠没什么表情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在怀疑我么？”
李烨沉默好一会儿，久到江眠狠狠皱了一下眉头，扯下搭在腿上的薄毯就要起身，然后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李烨无声叹了口气，捏着江眠的手，把皱成一团的薄毯抽出来，抖开之后又给人盖上。
江眠冷冷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不说话也没有挣扎。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一时间只能听见车轮咕噜咕噜的转动声。
李烨用薄毯再次把人裹好之后，低声开了口：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奇毒，你居然不出三日就能根除，之后，又接二连三地碰到了同样的中毒者。这时候，你告诉我毒发很可能是被人诱导的，而我所遇见的每一次毒发，你是唯一一个都在场的人……这一切都过于巧合了。”
江眠一张小脸已经冷地快结冰碴子了，他心道，早知道你是殿下，还这么疑神疑鬼的，我当初把毒给你解了之后就该一针戳死你。
“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我，”李烨道：“但你却救了我，不止一次。”
心里想的话被人说了出来，江眠不由得一愣，他看见李烨抬起头，半张侧脸正好落入烛光下，照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浅笑。
“所以，抱歉，我不该怀疑我的救命恩人。”
江眠捏住薄毯捻了下，他偏头看向一旁的车帘，正好这时传来一阵细微的颠簸，像是经过了一段略崎岖的路面，帘子被摇晃的车身带地掀开一角，漏进一段暖色的阳光。
江眠转回脑袋，拎起毯子的一角，看着李烨道：“外面大太阳挂着呢，你给我裹这个是不是有些多余？”
“嗯，”李烨也扫了一眼车帘，道：“前两天刚下过雨，还没完全热起来，你身上很凉，盖着吧。”
江眠眨眨眼睛，拎着毯子的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反正也不热，他想，盖着就盖着吧。
就这么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马车行到了城门口，江眠已经裹着毯子又睡着了。
恒王殿下的车驾，谁人敢拦，放在平时，早就放行了，但这次，马车在城门口停留的时间却有些过长了。
李烨皱了眉，抬手掀起帘子的一角，正好看见侍卫上前来，报道：“殿下，是我们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城中也出现了相同病症的人，现在都集中到了城西，太医院去了人，但直到现在也束手无策，正满城找江公子呢。”
江眠听见说话声就醒了，他囫囵听了个大概，揉着眼睛道：“你们宫里的太医都这么废物么？”
侍卫：“……”
李烨轻咳了一声，道：“事关百姓性命，还要麻烦江公子走一趟了。”
江眠缩在马车一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殿下都开了金口，那就走呗。”
两人说话并为压低声音，侍卫是能听见马车内的谈话的，他站在车旁，死命把脑袋往下埋，看样子恨不能直接钻进地里，远离这纷乱的权贵圈。
听见他们殿下吩咐了一声“去吧”，侍卫连忙应下，拔腿便走开了去。
放下车帘，李烨看向已经又合上了眼的江眠，道：“多谢。”
江眠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你两匹马已经送了我一匹了，另外那只小心眼儿的我也不爱要，这回又要拿什么谢我。”
李烨想了想，道：“城外那座庄子送你？”
江眠睁开一只眼睛看向他，诚恳道：“殿下可真是大方啊。”
马车缓缓地驶进了城，李烨笑笑，道：“都是些身外之物，你要便拿去。”
“免了，”江眠又合上眼，道：“搬不走又挪不动的，我要来干什么？”
李烨听罢，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淡了些。
是了，江眠是怀老先生的弟子，是要回金陵的，京城外的庄子，他拿了确实也没用。
李烨垂眸，又想了想，道：“恒王府的库房里有不少珍贵的药材，带你去逛逛？”
江眠这次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他舔了下唇缝，直接问道：“给拿多少？”
李烨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随便你拿，只要你看得上的。”
江眠心道那你可太高看我了，我眼光其实也并不高，敞开了拿能把你库房搬空了。
为了不给自己的返程途中增添不必要的负担，江眠主动定下规则，道：“这样，到地方了我数数，中毒的人有多少我拿你多少棵药材。”
说着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外头那个小丫头不算。”
李烨笑笑，无所谓道：“随你。”
马车向城西驶去，停在了一处荒凉破败的院子前，刚一下车就听见了从残破院墙内透出来的沉闷低吼声，像是里面关着什么发狂的凶兽一般。
马车刚停稳没多久，一个白胡子老头便从院里走了出来，是太医院的王太医。
“哎呀！江公子呀！可算是找着你了呀——”
王太医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离得又远，一时间愣是没看清这是恒王府的车驾，叫嚷着就迎了上来，提着衣摆跨过门槛，一抬头，便见掀开的车帘内走出了一个恒王殿下。
“殿殿殿殿下——？！”
老人家吓得一个踉跄，幸得身后跟着的下人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摔在门槛上。
王太医刚定了定神，却见恒王殿下下了马车后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而是转身朝马车里伸出了手去。
老人家半张着嘴，表情和僵硬的肢体都在表达着他的震惊。
以恒王殿下的尊贵，究竟是何方贵人，竟能得殿下亲自动手从马车里扶下来，莫非……是明珠长公主？但也不可能呀，长公主自有公主府的车驾，怎么会同恒王殿下共乘一辆马车？
这样想来，难不成这车里——
王太医思及那位，立马倒吸一口凉气，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却不想，恒王殿下从马车里牵出来的，居然是位白衣少年郎，看着还颇为眼熟。
可怜王太医腿弯了一半，这会儿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一条胳膊被下人扶着，活像是出门忘带拐杖的瘸腿老太太一样。
江眠打着哈欠从马车里出来，眨了眨眼睛，看清院门前的景象之后，便道：“你们太医院出外勤怎么也不派个腿脚好些的过来？不怕磕着碰着了还得算工伤么？”
眼神虽然不太好，但耳朵还算康健的王太医：“……”
李烨扭头看去，看见王太医那略显奇特的姿势后，也疑惑道：“王太医，您这腿……是什么时候摔着了？”
他记得前两日在宫里见着的时候，王太医还没瘸呀。
王太医深吸一口气，扶着下人站直了，拱手道：“多谢殿下关心，老臣无碍，只是方才见着殿下大驾，心潮澎湃，一时不察，险些被这门槛绊倒了。”
江眠握着李烨的手跳下马车，两步走上前，往王太医的方向凑了凑，观察了片刻，道：“确实眼神不太好。”
“……”
王太医已经认出了江眠，这会儿也顾不上殿下不殿下，眼神不眼神了，连忙道：“江公子啊，您可算来了！城里已经中毒的人已有九位，全在这院子里。”
“唔，我这儿还有一个，顺路给你送来了，凑个整。”
江眠挥挥手，恒王府的侍卫便牵着马过来，把五花大绑的小丫头抗了下来。
“这这这——”王太医见中毒的人又多一位，面上愁容更甚，长叹了口气，叫来院里一位年轻的小大夫，让他先把人带下去安置。
江眠跟着那小大夫往里走去，王太医正要跟上，突然想起恒王殿下还在一旁侯着，连忙转过身道：“殿下，院子里还有那么多病患等着，老臣便不多陪了。”
“无妨，”李烨说，“本王进去看看，王太医自便。”
王太医目瞪口呆地看着恒王殿下抬脚进了院子，哪里还敢自便，眼见着人已经走远，王太医懊恼地一拍大腿，回身跨过门槛，小跑着追了上去。
江眠已经见过两个中毒的人，进去之前便大致猜出了是什么样的景象，如今一看，确实跟他料想的差不多。
小院里的房间并不多，一开始中毒的人都是分开隔离在单间，后来送过来的人多了，便只能安置在院子里，一个人圈一片空地。
因为中毒的人行为狂躁，理智全失，为了保证旁人和他们自身的安全，全都用粗麻绳绑在了木板床上，甚至还周全地往嘴里也垫上棉布用绳子勒住了。
虽然根据江眠的判断，这无名毒药的中毒症状并不包括牙关紧闭，容易咬舌，不然也不会嚎地那么烦人了，但太医院的太医们显然是直接按“羊角风”的发作来应对了。
江眠走到最近的一张木板床边，上面绑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看打扮像是饭馆跑堂的伙计，平日是应该是一副老实讨喜的模样。
只是现在中了毒，身上青筋暴起，猩红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靠近的人，喉咙里还在发出骇人的低吼，却是如同荒野上饿极的豺狼一般。
江眠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小伙在挣扎中磨破的袖口，让他小臂上紫色的毒斑暴露在了空气中。
跟上来的李烨垂眸看过去，轻轻皱了下眉，“这是……”
江眠松开手指，漠然道：“跟你中的毒是一样的。”
小跑着追上来的王太医听见这话，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道：“确实，单从毒斑的形状的颜色来看，同殿下先前中的毒是一样的，但……”
王太医无奈苦笑：“但殿下的其他症状却又与这些人大不相同。”
“嗯，”江眠并不打算对王太医说明刚捡到李烨时的场景，他淡淡应了一声，笃定道：“你用了先前我给你们殿下吃的方子。”
江眠语气笃定，听的王太医愣了一下，他点了点头，道：“是，给其中的几个人灌了药，不过……”
说着他老脸一热，有些不太好意思接着往下讲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照着人家的方子抄来，一剂药下去，并没有什么作用。
江眠这回倒是不挤兑人了，他神色自然地扭头对王太医说，“那方子是去残毒用的，你现在给他们喝没用，有纸笔么？我给你写个新方子。”
王太医没想到这解毒之法来的这么快，顿时大喜过往，连恒王殿下都忽视了，直接引着江眠往前厅走去，道：“有有有！屋里有，您这边请！”
前厅里，另外几位太医正围在桌边商议着解毒之法，见王太医走进来，顿时停下了商讨，拧着眉头面面相觑，不知为何方才见时还愁容满面的王太医，只出去了一趟，便乐成了这样。
这几位还不够格加入给恒王殿下看诊的太医团，所以也并不认识跟在王太医身后进来的两位公子，只觉得其中一人气度不凡，便下意识地行了个礼。
王太医此时满脑子都是江眠说的解毒之法，急急忙忙把桌边的人轰开，腾出位置后恭恭敬敬地把江眠让进来，然后亲自摆上纸笔，道：“江公子请。”
江眠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往椅子上一坐，提笔就写了起来。
王太医激动地在一旁看着他写，可看着看着，脸上的喜色一点点褪了下去，等江眠放下笔的时候，王太医的眉头已经拧成了麻花。
江眠拿起还未干透的纸，扫了一眼之后递给王太医，道：“虽然上头有些药材比较难找，不过对你们太医院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儿吧，再说用量也不大，这一锅熬下来够这十个人吃好几顿的了。”
王太医犹豫着伸出手把药方子接过来，盯着未干的墨迹看了又看，屋里其他的太医也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年轻的太医看完之后没忍住，直接道：“这方子上写的，怎么尽是些毒药啊？”
王太医面色发白地抬起头，心说这还都不是普通的毒药，全是些剧毒之物。
按这方子把药熬出来给人灌下去，真不会直接暴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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