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地牢。
追远跟随李烨走在幽暗的楼道里,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灯,火光跳动着,明明是暖色的光线,落在地牢里漆黑潮湿的墙面上却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引路的狱卒很快将两人带到了目的地,面对高高在上的恒王殿下,狱卒紧张地连头都不敢抬,停在牢房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就,就是这里了。”
“嗯。”
李烨垂眸看向缩在牢房角落里的人,朝狱卒摆了摆手。
狱卒如蒙大赦,连忙往外走去,转身的时候差点儿没左脚绊右脚表演一个平地摔。
狱卒跌跌撞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长廊尽头,李烨偏头看了眼一直守在旁边的士兵,道:“你也退下吧。”
士兵是祖戎将军带来的人,专门被安排这里看守重犯,以免出现意外。
此时听见李烨的命令,并没有立即动作,而是犹豫片刻,道:“这……属下奉将军的命令——”
李烨打断他的话,道:“那现在,奉本王的命令,退下吧。”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淡淡地瞥了一眼士兵,道:“还是说,本王的命令不如将军的好使?”
“……不敢。”
士兵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抱拳行了个礼,留下一句“属下告退”,之后也迅速地离开了。
将无关人等都清理出去了,李烨冲追远抬了下下巴。
追远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应了声“是”,朝着狱卒和士兵离开的方向走去,然后守在了离牢房不远不近的地方,防止有其他不开眼的人靠近这边。
李烨这才开始认真地打量起了牢房里的人。
王子玟作为此次科举舞弊案的重犯之一,被关押在了地牢深处单独的一件牢房里。
此时的王公子早已不复之前“金陵公子哥里的头号人物”的光鲜亮丽,他穿着粗制的囚服,头上缠着绷带,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对方才牢房里的动静也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好似已经死了一般。
李烨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看来这段时间,你已经猜出了不少事情。”
角落里的人影终于有了动静,王子玟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他其实在被抬出王府的路上就已经恢复了意识,惊恐之余,强作镇定地装作仍在昏迷中的样子,从押送他的士兵的谈话声和下人们的哭嚎声中,王子玟把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事情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两江总督祖戎亲自带兵查抄王府,恒王殿下以身犯险易容查案……
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王子玟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后脑传来刺痛,是大夫来了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回想过去一个月发生的种种,他以为自己是游刃有余的猎手,没想到从一开始就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可能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爹王淳并没有被抓住,他爹还在外面,他爹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地牢中暗无天日,王子玟从狱卒来给自己送饭的频率判断,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他以为自己已经整理好了心情,但真正看见那张掩藏在面具之下、俊美无俦的脸时,他还是呼吸一窒,胸中瞬间涌上多种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懊悔、有恐惧、有自嘲,当然,更多的还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王子玟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李烨从他的眼神中将这些情绪读了个一清二楚,不过他并不太在意就是了,见王子玟有了反应,接着问道:“你们在朝中的靠山,是丞相,对么?”
王子玟冷笑一声,配合脸上干涸的血迹和牢房里蹭上的污渍,表情堪称狰狞,他道:“恒王殿下智谋过人,我一个阶下囚,哪里有资格为您解惑呢?”
这种毫无用处的挑衅不能对李烨造成丝毫影响,他冷静地说道:“但那是过去的事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丞相不可能再保你们。”
王子玟又是一声冷笑后,背过身去,摆出一副拒不配合的样子。
李烨并不急,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别指望你爹了,他带着账本逃亡在外,无非就是两种结局,一种,是被缉拿归案,另一种——就是被丞相的人找到。”
王子玟还是没有反应,李烨也依旧不急,慢慢往下分析给他听:“押送京城候审,即便是死罪,起码还有个一年半载好活,两三年也说不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在天牢里呆一辈子,但要是落到了丞相的手里——”
说到这里,李烨故意停了下来,笑了声,道:“你父亲同丞相合作那么多年,应该比本王更加清楚他的手段。”
这个时候,王子玟的呼吸已经明显急促了不少。
李烨这趟来,目的并不在于从他口中问出王淳的下落,他只是需要再一次确认,王淳背后的人,就是丞相,王子玟沉默的态度,在李烨看来,就是在默认这是事实了。
同时他也在暗示王子玟,想要活命,就不要轻易将丞相供出来,既然恒王能够轻易地支走看守的士兵和狱卒,那丞相也能办到。
李烨抬起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同时道:“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现在,最想置你们父子二人于死地的,究竟是谁。”
说着,他将手中的玉瓶扔进牢房,道:“这是解药,可以解你之前吃下的毒,十二个时辰要到了,不想死就快吃吧。”
所有的目的达成,李烨不再多留,抬脚往外走去。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黑暗中,角落里的王子玟“噌”地就坐了起来,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捡起李烨扔下的玉瓶,从里面倒出药丸,匆忙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脱力一般瘫坐在地,将小玉瓶攥在手心,凌乱的额发遮住了发红的双眼,没人能看出他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出地牢,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李烨和追远二人,虽说王淳尚未归案,一切都还在调查当中,但迎冬灯会当晚,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完全不引起注意。
一时间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天一黑,百姓都匆匆回家,闭门不出,生怕受到牵连,遭受什么无妄之灾。
难得有这种四下无人的时候,追远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您为什么故意隐瞒信息,不让祖将军在第一时间前往灯会,抓捕王淳呢?”
李烨抬头看了看天,道:“蚯蚓可以钓小鱼,但大鱼……得用小鱼钓才行。”
“啊……”
追远挠了挠头,觉得自己懂了又好像没懂,思索片刻后果断放弃,反正什么都听殿下吩咐就好了。
他学着李烨的样子抬头,看着天上半圆不圆的月亮,心中升起一丝惆怅,看起来这里的事情暂时结束不了,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回京……
……
金陵药庄。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江眠坐在矮凳上,面前还是那个小药炉。
一切仿佛重演,只不过这次他手边竹筐里装着的,从五颜六色的蘑菇,换成了五颜六色的野果。
野果炖汤,比起蘑菇炖汤,想必滋味更加丰富多彩。
这锅汤江眠已经熬了不少时候,果肉都已经炖烂,几乎都快成酱了,锅里热气翻搅,粘稠的汤汁吐着泡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小药童非常有眼力价,有了昨晚的经验,不用江眠叫,见汤快熬好了,便主动起身跑去厨房,拿了碗和汤勺过来。
小厮依旧蹲在墙根下,心惊胆颤地看着他们家少爷往碗里盛汤,还不忘避开已经熬煮到脱落的果核。
随着汤勺的搅动,诡异的酸甜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小厮虽然知道他们家少爷有那么一些怪癖,闲的没事儿就爱揪些什么毒花毒草的回来当零嘴吃。
他也理解,都说他们家少爷在医理上是不世出的奇才么,总要同旁的普通人有些不一样的。
但他也实在不敢想象,这么一碗东西喝下去会发生什么。
小厮思前想后,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地开了口,道:“少爷,您昨儿回来之后就一直没休息,要不……咱先睡一觉先?”
“哦,”江眠敷衍地应了声,道:“不困。”
“……”
小厮觑着他那比死人还要惨白的脸色,不知道他们家少爷哪里来的底气说出这种话。
就在小厮琢磨着要上哪儿找面镜子来的时候,江眠已经捧起碗,开始品尝那碗色泽诡异的野果汤了。
融合了多种果肉的汤汁稍微一放凉就有些凝固,江眠喝了两口后,皱着眉头轻声道:“有点干。”
评价完后,江眠看向小厮,道:“给我倒碗茶来。”
小厮:“……是,少爷。”
小厮扶着墙站起来,心中叹气,无奈先放弃了找镜子的计划,活动了下已经蹲麻了的双腿,往屋里走去。
下午沏的茶肯定已经凉了,小厮重新烧上水,拿出新鲜的茶叶,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托着茶壶茶杯回到了院子里。
结果刚一走进,就看见江眠躬着身子,脑袋搭在膝盖上,手臂无力地垂落在一边,手边搁着盛汤地瓷碗,碗壁上还挂着色泽诡异的粘稠汤汁。
小厮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差点儿没把手里的托盘直接砸地上。
他头皮发麻,喉咙发紧,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少,少,少……”
小药童见他出来了,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双手拢在嘴边,小声道:“小点声,少爷睡着啦。”
啊......只是睡着了?
小厮呆楞在原地,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仔细一看,他们家少爷一手搭在膝盖上,大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显然是实在没熬住,睡了过去。
他长长出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托盘放在一边,然后把还剩下半锅的野果汤从炉子上搬下来,防止它在高温的作用下变成什么更加诡异的东西。
另一边,小药童已经麻溜地跑进卧房,抱了一件斗篷出来,展开之后,和小厮一人拿着一边,动作轻柔地盖在了江眠身上。
做完这一切,小药童也是松了口气,和小厮一道往不远处的台阶上一坐,捧着下巴小声问道:“说起来,少爷那马找回来了么?”
小厮把托盘端过来,倒了杯茶,递给小药童,道:“找到了,昨儿就找回来了。”
“真好,”小药童接过茶,好奇地追问道:“怎么找回来的呀?”
小厮又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撅着嘴吹了吹热气,有些幽怨地说道:“那就不知道了,少爷昨晚出去没带我。”
“哦。”小药童不问了,低头喝了口热茶,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台阶上,慢慢喝完了一壶茶。
小厮看了眼不远处蜷成一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人影,偏过头和小药童嘀咕道:“少爷怎么还不醒啊,这么睡着不难受么?”
小药童伸长脖子往那边瞅了瞅,皱着小眉头,也有些苦恼,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两人埋头咬耳朵,并没注意到院子里走进来了个人。
李烨同追远从地牢里出来后,本是往张府走去的——他同祖戎将军说的,自己在金陵的落脚处是张府,张老板和夫人已经在李烨的安排下顺利混出金陵,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了,现下局势不明,张老板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柔弱平民,还是先躲起来避避风头为好。
可走到分叉的路口,李烨却跟追远说,自己还有事儿,让他先回去。
说罢,抬脚就走进了和张府方向相反的街道,留下追远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扭头走向另一条路。
反正现在为了搜捕王淳,满金陵都是祖戎将军的人,也不怕他们家殿下出什么意外。
李烨同追远分别后,径直便往金陵药庄走去,看见熟悉的小院,心中涌现出了一丝奇异的感觉,像是……一脚踏过了一千八百里的路程,回到了久别未归的恒王府。
小院里还是熟悉的布置,熟悉人,唯一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就是那个裹着披风、跟烤地瓜一样团在火炉边的人影。
李烨不解地看向坐在台阶上的两人,轻声道:“这是……”
他出了声,小厮和小药童才注意到他。
“呀!”小药童最先反应过来,跳起来小跑着过去,小声道:“公子您回来了啦!少爷他睡着了,我们也不好叫醒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李烨听着小药童苦恼的声音,落在那一团人影身上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笑了笑,轻声道:“没事,我抱他回屋吧。”
来之前,他有想过江眠可能已经睡了,但却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睡法。
李烨走到江眠身边,俯下身来,眼底盛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披风是暗红色的,领子上滚了一圈柔软的白毛,江眠裹在里面特别像是一块带皮放进炉子里烘烤的地瓜。
李烨第一次见这么可爱的地瓜。
江眠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被炉火烘地微微发红,李烨伸手将披风领口往下掖了掖,接着扶着江眠的肩膀,让他靠进了自己怀里。
江眠睡得很熟,李烨这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没醒,直到他把人打横抱起来,也只不过是多换来了几声听不清的呓语。
他抱着人往卧房走去,小药童很懂事地跑到他前面,提前推开了门,并且在小厮也凑上来之前,果断地将房门从外面给合上了。
被挡在门外的小厮一脸懵,疑惑道:“你关门干什么呀?”
小药童仰着小脸,顶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道:“少爷和公子要睡了呀。”
“哦……”
小厮挠了挠头,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但仔细一想好像又没什么问题。
卧房内,李烨将怀里的人轻轻地放到床上,江眠依旧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小厮方才去外屋沏茶,走的时候没熄灯,李烨借着从屏风边缘漏进来的光线,仔细地看着熟睡中的人,着了魔一般,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他发现江眠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散去,怕把人热着了,李烨想把披风抽出来,伸手去抬江眠的胳膊时却意外地发现,江眠身上一点儿热度都没有。
李烨皱了皱眉,他又伸手探了探江眠裸露在外的脖颈,依旧是一片冰凉,若不是脉搏和呼吸还在,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刚刚是抱了具尸体进来。
这个想法一出现,李烨脑子瞬间就炸了,他知道江眠体温一直偏低,但也不至于在火炉边裹着毯子烤了这么久还是跟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
他低头,晃了晃江眠的肩膀,同时唤道:“江眠,醒醒。”
一连好几声,床上的人依旧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李烨深吸一口气,搭上了江眠的脉搏,他没学过医,但常年习武之人,多少也懂那么一点脉象。
此刻,他指下的脉象凌乱而微弱,李烨“噌”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猛地推开门。
小药童正拿着火钳子拨弄着炉火,闻声扭头看去,只见他印象里一直温和有礼的洛公子像是只暴躁的狮子一般立在门前,低吼着命令道:“马上去找你们夫人过来,快!”
江眠不是睡得熟,根本就是已经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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