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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第三十八章 彤管有炜

《漆园漫记》:文修年初奔昭国,王询以国政,莫不中意,欲用为御史中丞,修年谢曰:“臣言直,恐触陛下之怒。”王笑曰:“寡人闻‘君仁则臣直’,卿固请直言,以彰寡人之美。”修年乃受。

这段逸事只见诸稗官杂言,正统的史官向来质疑其真实性,原因无他,只是文修年终其一生,在昭国并未做过御史中丞。

不过,在给文修年授官的问题上,沈安颐的确曾在御史中丞和国子祭酒之间徘徊不决,最后听从上官陵的建议择定了后者,理由有二。

“一者,文修年在容国本就当过学官,担任同类职务容易适应。二者,文修年此人刚肠嫉恶,如今韩子墨为司刑,治狱已很严明,再令文修年为监察,纤毫必究,臣民不免自危。况且文修年逃难而来,在此无亲无友,孤立无援,却先把他置于同僚仇怨的境地,非是惜才之道。”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缘由。前任国子祭酒严禄庸辞官还乡后,此位一直无人继任。

倒不是朝中无人,只是严禄庸辞官的原因比较特别。当年上官陵结束巡访回朝后,一直挂心着两件事,一个是增办县学乡学,让更多平民受教,不至惑于鬼神;另一个则是开办女学。

前者算是重视教治、博爱惠民,没遇到太多阻碍,后者却有违常俗,更是历来信奉圣人之训尊卑之序的儒生们无法容忍的。消息传到严禄庸耳朵里,他本是当朝宿儒,登时大为光火,挟着满腔怒气闯殿进谏。

“天下之大,四海之内,未曾听说有哪一国曾开女学!丞相位极人臣,不修礼义,谗言惑君,要开先古未有之法度,居心叵测,荒谬之极!陛下,臣斗胆请罢免上官陵丞相之职,令其闭门思过,以免其日后变本加厉,颠倒朝纲,祸乱君国!”

“严大人还是这样火爆脾气。”上官陵在他怒目注视下,神色依旧如常,清俊面容微微含笑,“大人之责,上官陵实不敢当。在下意欲开辟女学,正是为了广传圣教,使天下女子明辨礼义……”

“女子礼义就是妻以夫纲!”

她话未说完,被严禄庸愤然打断。

“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礼经上写着的。女子略识文字、能知闺训也就罢了。经学乃邦国大事,怎可让女子染指!”

“若依大人的观点,在下觉得,经书上这些话应该并不是写给女子看的。”

“怎么不是?!”

“她们看不到啊。”上官陵摊手,一脸理所当然风轻云淡。

严禄庸愣住。

坐在御案后聆听二人辩论的沈安颐顿时掩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安颐意已决,当朝宿儒铩羽而归。可怜一片老臣心无法安放,只觉朝堂不是留人处,第二天就递了辞官折。沈安颐也不为难他,好言抚慰了几句,准其所奏,赐金放还。

一人罢官事小,要找到合适的人补缺却成了问题。朝中饱学之士要么已居高位不便调动,要么与严禄庸有师友之份,不愿意拂他的面子接任。沈安颐也不想随便拉人替补,便让上官陵暂时兼管着。

恰在这时,文修年来了昭国。

上官陵邀文修年共游溪山亭。此亭位于国子馆内院,山是石块垒叠的假山,亭是只能坐下两人的小亭。人站在亭内,恰能够望清下边不远处,竹林前立着的闲碑:有教无类。

“文大人来临皋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上官陵和他随意地说着话,文修年也直抒胸臆。

“再陌生的环境,待得久了也就一样。丞相今日邀我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关心我的生活?”

直士之间言谈,没有道义立场冲突,坦诚有礼便足够,不需要机心周旋。上官陵遂点了点头。

“陛下看重你的才学品性,有意任你为国子祭酒,只是有一件事,令她放心不下。因而托我委婉询问。”

“可是为了开女学的事?”文修年反问得自然,看来早有所料。

“我有所耳闻。若是单说我个人的意见,你们大可放心。但关于女学,有另一个问题,丞相可有办法解决?”

“你是说群臣的意见?”

文修年摇头:“比那个更重要。我想请问丞相,你们打算开辟女学,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使女子明辨礼义——这是面对严禄庸的说法,不能说虚假,但也并非全部。上官陵清楚自己的真心。最关键的是让女儿们能开眼看看闺阁之外的世界,寻找自己的秉持,拥有更多的人生选择,不再轻易被人诱哄、玩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能凭借偶然的机遇救下一个红药,却不可能如此救下所有不幸的女子。给予她们智慧,让她们有机会凭借自己的力量对抗命运,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她思索了一会儿,将所有思绪总结成一句话:“让她们成为真正的人,独立自强的人。”而不是他人的工具或玩物。

文修年轻轻一笑。

“宅心仁厚的想法。可惜,恕我直言,丞相选择的措施,恐怕并不能达到目的。”

“哦?怎么说?”

“我这几天闲来无事,看了一下国子馆的通用讲义。跟容国差不多,基本是参照前代名儒的释义。这套讲义,如果用来培养为国君谋事的忠臣,是足够了。但如果给女子习学,要达到丞相所说的目的,只怕有点难。毕竟儒家的传统,是将男女之别分得很清楚的。”

“男女固然有别,但人性岂有二致?修身之道,自强厚德之理,怎会因男女而异呢?”

“道理虽然一样,可**不同,效果就有很大差别。就比如丞相所说的‘自强厚德’四个字,这原是乾坤两卦的象辞。传统上,将乾象解释为天道、君道、夫道,而将坤象解释为地道、臣道、妻道。俗儒的毛病在于看事情很片面,很肤浅,而且很死板。让他来讲经,他就会对女子大讲温顺依从的坤道,而忽视自强不息的乾道。但其实人是阴阳杂生的,只有阴气没有阳气的,那是死人。就拿我辈来说,在朝堂为臣子,在家中为丈夫,岂能不两者兼修?可俗儒绝看不到这一点,他只拣方便的说,只拣对他有好处的说。这么照本宣科下来,能不耽误人就不错了,哪里能培养出什么独立自强的女子呢?”

上官陵沉默了。

文修年的考虑不能说没有道理。上官陵扪心自问,倘若当年君九兰教她读书时,动辄耳提面命男女之别,她今天多半长不成这个样子。

“重订经义只怕来不及,释经也是大事……”

而且这比开女学还要难做,先儒们的解经方式早已成为书面上的定准,因袭流变之下,导致牵涉庞杂,内在结构也很复杂,不但难做,而且难成。

于是她想到另一个方向。

“不如先找找智识出众、学理通达的教师。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文大人可有推荐的人选?”

两人漫步走下山亭,沿着溪池缓缓而行。池边的几棵枇杷树生得亭亭秀直,此时花开正盛,雪瓣黄蕊,冷香清幽。文修年行过树下,忍不住停了脚步。

“容国前太史许子孺有一女,小字琼枝,熟通经史,颖悟过人。”

“女子么?那倒更好。”上官陵笑道。一侧首,却见文修年眼神旷远,似喜似悲,如望如愁。

上官陵忽而意识到什么。

“这位许姑娘,与文大人是何关系?”

文修年无声一叹,半晌幽幽启口。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几片花瓣飘落池中,拂起一泓清漪。

上官陵存记在心,再见到沈安颐时,一句不漏地细加禀告。沈安颐本来就同情文修年身世,意外得知他还有个尚未完婚的妻子,听上官陵的描述,还像是念念不忘颇有真情,既然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要成全他——何况这又是两全其美的事。

许家早年也是名门,世代做着齐朝的史官,后来天子没了投奔容国,接着做容王的史官。到了许子孺一代,虽说家道没落,却到底算个士族,积世文儒的家声,眼高于顶的习气,挑起儿女亲家来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同样没落的世家嫌委屈,豪门贵族又拉不下脸去谄媚,一番耽搁下来,女儿琼枝早过了及笄之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许琼枝却很耐得住性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也不着急。

早年文许两家比邻而居,子女聚在一起玩耍,进学读书也是一个师父。许琼枝与文修年岁数相若,少小无猜,不大拘礼,起坐常在一处,描红问字,赌书泼茶,赋鸿雁之丽句,诵芍药之新诗。两家父母看在眼里,有意定亲,不料这时先王病危,在立嗣一事上两位家主意见相左,闹得不欢而散,文家后来索性搬了住处,儿女亲事更不再提起。

世事虽无定,人情却有常。这一边每观庭户,望佳人而未来;那一边常抚芸签,思檀郎之安在。虽是分隔两地断了音信,却都心如松柏磐石未移。直到后来文忆年立下战功,文氏兄弟受到王肃器重,眼见着家族似有振兴势头。文家来提亲,许子孺也不好记挂旧怨,只好倒杯喜酒,与老同僚一笑泯恩仇。

哪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婚期未至,文家又遭了灭门之祸。

许子孺拄着拐杖扫除旧书上的积灰,一面长吁短叹,这时候,一只玉手探过来,劫走了他的掸子。

“琼枝!”

老太史不满地一跺杖子。

“不好好待在房里绣你的嫁衣,跑来抢我的活!”

“父亲莫恼。”许琼枝笑得文静,“女儿方才得知一件喜事,特来禀告父亲。”

“什么喜事?”

不等对方回答,老太史抱着拐杖气呼呼往书桌前一坐:“又有人来提亲?我不是早说了……”

“不是亲事。”许琼枝极有远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躲开他长篇累牍的教训,“女儿听说昭国开办女学,四处选聘饱学之士为座师。父亲满腹经纶,何不去试试?”

“真能折腾!”老太史不耐烦地敲敲拐杖,“一个个都不想着好好治国安民,净想着标新立异折腾人!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才不陪他们折腾!”

许琼枝无奈垂首,捏了捏袖囊里的信。昭国女王怎么会听说她的名字?还特地致书前来?她一介闺秀,不是什么高人名士,只怕连容王都不知道她这号人,昭国女王远隔千里,能把眼光投在她身上,多半是有人举荐……传言说修年逃去了昭国,会是他么?

“摸什么呢?给我看看。”

父亲的话声拉回了她的神思,许琼枝见被识破,只得红着脸将信件递过去。

许子孺展开信,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傻丫头,还学会玩声东击西!”

他瞥了女儿一眼,把信纸往桌面上一拍。

“还不快回房去?赶紧收拾东西。”

许家的车马于腊月二十抵达临皋,文修年早已帮忙准备好了住处。沈安颐在文昌殿接见许琼枝,宫中正在筹备新年,两人便顺着年节吉庆的话题闲聊。

“容国如何?也是这般过年的么?”

“诸国民间习俗虽各有不同,礼制却同出一源。若说容王宫中情形,想来应与陛下这里差不多。”

“你这是依着书上的记载猜的。”沈安颐禁不住发笑,“咱们说闲话,你猜猜也就罢了。日后若要你修书治史,也好这样胡猜臆测么?”

“史官秉笔直书,自然要有凭有据。”许琼枝也微笑,“若是实在弄不清,又非写不可的,只好写个大概,也不敢自己胡编。”

“你虽不胡编,可只写个大概,人家读着也觉得不清不楚。将来若有争议,后人要说你这史官不称职,你笔下的历史也不能做数了。”

“我搁笔的一刻,责任便尽了。他大可以不做数,到头来只是坑害他自己而已。”

“哦?”沈安颐被引逗起好奇心,“怎样叫坑害他自己?”

“一切历史都是活人的历史。”许琼枝道,“倘若有朝一日,世上不再有人,那人类的历史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对活着的人来说,历史最重要的地方在于提供借鉴,在于让他们避开前人走过的错路,思考可为与不可为,把当下过得更好。凡事有大小,价值也有高低。专诸刺王僚,用的是鱼肠剑还是湛卢剑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士为知己者死’。武王克商于牧野,是在甲子还是乙酉很重要么?重要的是‘天道无亲,惟德是辅’。细节的精确当然有价值,它本身彰显史官的求真精神,也为后人提供更坚强的信心。但是,不能为了逐末而舍本,不能因为一个细节无法考证,就轻易否定历史本身。因为历史的存在,不是为了过去的事,而是为了现在的人。”

沈安颐逐渐收了笑意,思量不语。

“本王改主意了。”她突然开口,“原本打算请你做国子馆的女学教师,但现在,本王要任你为太史,加兰台学士。”

其实也不算临时变卦。之前得到上官陵回奏以后,她左思右想,觉得现在开女学确实有些操之过急,除了众人的观念,成本也是一个大问题。虽说学以修身,可若无能够“回本”的实质好处,即便开科设学,怕也没有多少父母愿意把女儿送来“浪费工夫”。她正愁将人请来以后如何安置,现下却恰好得了个不错的理由。

不过这一番盘算,许琼枝当然毫不知情,于是那姑娘一怔之后,便沉默了。

“谢陛下赏识,但臣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

她低垂的面容被显而易见的焦虑所笼罩,沈安颐明白,这句“不能胜任”并非出于自谦。

她凝目端详那姑娘片刻,缓缓抿起唇角,微笑起来。

“你的样子和以前的我很像。”她忽然改了自称,不动声色地换成了一副平易语调,“我刚刚继位的时候,也对权力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仿佛它是块烙铁,每一触碰就会灼伤自己。可是后来我发现,会伤人的并不是权力本身,恰恰是自心的畏惧。而如果坦然接受它、把握它,那它非但不会伤人,反而可以成为自身的屏障、成长的力量。”

“所以说,当命运把我们推到这个位置时,我们唯一该干的就是安安心心地坐上去,这也是一种顺天应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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