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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卿来底事

上官陵站在那里,如一束俊拔的竹,如一株清峭的梅。苍白光线透窗而入,洒在她的肩头鬓角,看起来便像她身上也落了一层薄雪。

她定立在原地,身姿稳稳,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她不动,亦不言,只是看着谢琬。

谢琬也在看着她。

目光交接的这一刹,谢琬发觉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更看不懂。

她看不懂上官陵。

这人实在太沉着,除了最开始看见自己时眼中一掠而过的意外,之后便波澜不起。面色不改眉梢不动,一双眼眸明湛若湖镜,却是金风不来柳絮不飞,辨不出春秋冷暖,唯见空山如故。

她满腹质责,在这般空幽的凝视下,竟都无从提起。

上官陵步下楼来。

“多时不见。”她开口,声音也清稳如旧,“将军怎会在此?”

谢琬道:“在下奉桓王之命,特来请大人和公主回驾成洛,我王有事相商。”

“何事?”

“王上未明言,在下不知。”

上官陵听闻,便不再追问,转而道:“我为昭王出使,是有期限的。”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臣子奉君命去别国,若逾期不归,难免会让君主心生疑忌。桓王此时召还,确实有强人所难的嫌疑。谢琬思索片刻,只得道:“我王事出紧要,还望上官大人见谅。”

上官陵轻轻一笑。

“将军说不知桓王所召何事,却又知道事出紧要?”

谢琬语塞。论口舌,她或许永远不是这人的对手。心念纷转,手掌已不自觉地摸上剑柄。

“你真不肯跟我回成洛?”

“恕难从命。”

谢琬注视着她,认真道:“只要你跟我回去,不管怎样,我都还当你是朋友。”

上官陵也很认真:“你不必当我是朋友。”

堂中陡然一亮。

龙吟交起,冷光相射。

谢琬剑快如疾电,转瞬掠近面门。

上官陵横剑一挡,却不还招,闪身避开。手臂一扬,药碗携凌厉劲风向侧旁飞去,准备围上来助阵的几个卫兵躲避不及,额头被碗沿擦出一道血痕,慌忙退散后撤。

谢琬又一剑攻到。

上官陵回剑,剑脊顶住霜锋,一声清响,犹如玉断。

却有人肠断。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谢琬手握剑柄,眉头紧皱。

上官陵不语,回看的眼神清绝而又坚绝。

剑影两道,交织错击,势如骖龙舞。剑光荡荡,一般无二的灵明,似若秋水萦回。

那秋水里可有断鸿影?

可有横云暮?

可有并肩策马,峰峦如簇?

你从始至终都是为了利用我么?谢琬紧抿嘴唇,她不能问。

亦不敢问。

但她或许本就没有问责的立场,上官陵身为昭国之臣,为昭国谋算,何过何尤?

神思千转,一瞬恍惚。

“小心。”

上官陵一剑递来,打斗中首次开口,却是提醒她躲避。

谢琬匆促抬手,强接了这一招,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懂这人脑袋里究竟想的什么。

算了,反正也不可能搞懂。

她收回思绪,集中精神应对眼前阵仗。上官陵的剑虽无凶悍声势,但招招绵密,递相往来,前后相继,几乎毫无破绽,要留下她,不易。

殚思剑,何所思?上官陵身处数人包围之中,方寸却一丝未乱,剑出得从容,甚至还带着几分优雅气度,一如她素昔的行止。

她打得这么不紧不慢,反倒让谢琬有些着急了。

一剑挥出,剑风陡厉。

上官陵微扬眉,纵身跃出战圈。

剑风劈坏桌椅,木板乱飞,尘屑四起。

“恕不奉陪!”

修长身影一晃,竟未上楼,却径直掠出大门而去。

小巷中车马齐整,肃然待发。坐在车前的顾曲看清飞掠而来的人影,立刻身子一挺,激动地抖了一下手里的缰绳:“你没事!太好了!”

“公主可在?”

“车里呢!放心,万无一失!”

“好,我们走。”

谢琬几人追到客栈门外,望着空旷街衢,半晌没有说话。

到底还是上当了!难怪以上官陵的武功,明明早就可以自己脱身,却一直在和他们耗时间。想必是故意拖住他们,并借打斗声掩盖了客栈里其他动静,好让属下护着公主从其他渠道偷偷撤离。

“将军,要追吗?”

“当然要追。”谢琬沉着脸,“你们两个悄悄跟上去,不用动手,别跟丢就行。剩下的人立即通知各路搜寻队伍来此集合!”

“遵命!”

长乐郡主车驾进入王都时,昙林派来迎亲的使者也恰好到达成洛,两拨人马在宫门前相遇,使者听闻是和亲宗女,便亲自到郡主车前致意。正行礼时,一阵风来,车帘被卷起一角,使者好奇,趁机向车内偷看了两眼,心内忽生出几许失落。长乐郡主确如传闻中所言,端庄柔顺,闺仪具足,可惜姿色却只平平,迎回昙林做新王后倒也不失体面,但若想博得大王欢心可就难了,连带着他这迎亲使者估计也难得青眼。

怀着这些思虑,使者的热情便消减了许多,太微宫里觐见过桓王,出席完宫宴,便递交辞书请求离开,只想赶快了了这趟差,回昙林交旨完事。

然而老天仿佛有意和他作对,才刚离开成洛十里,就被人拦住去路。

拦路的少女娇容艳质,粉面生春,使者心下暗叹美哉此女,遂忍住呵斥,扬声问道:“你是何人?”

少女未开口,送亲随行的殷焕赶上前来代答:“这是我王亲妹,千机公主。”

使者一愣,连忙下马叩拜:“公主驾临,不知有何指教?”

千机公主道:“没什么指教你的。只是本公主前几日不小心冒犯了王兄,他一生气,连宫宴都不让我参加。长乐姐姐此去千里,只怕今生难以再见,本公主心中不舍,特在长亭中设下小宴为姐姐饯别。姐姐肯否赏光呢?”

她话声清晰分明,长乐郡主在车中听得真切,想起这一去乡关迢递,孤弱无依,心内恻然,巴不得车停马息,多滞留些时辰。

“妹子盛情如此,为姐岂有不从之理?”

千机公主欢喜,亲手将她扶下马车,吩咐余者暂候,姊妹俩挽着手臂,穿过驿桥,一道进了长亭。

这座长亭颇与别处不同。盖因当年先王曾多次在此送别大军,嫌置酒不便,命人将亭改建成阁。阁外对桥映柳,春来飞絮濛濛,秋去雨雪霏霏,年年岁岁,见人分袂。

千机公主拉着自家表姐就座,一面招呼端如放帘关窗,长乐郡主道:“大白天的关窗做什么?不如开着看看故乡景致。”

千机公主笑道:“风怪冷的,姐姐身体也弱,万一吹出病来怎么办?你现在可是肩负重任,要是吃我的酒吃病了,姐姐纵然不怨我,王兄也饶不了我!”

长乐郡主听她这样讲,便不再多话,接过千机公主递来的酒杯,抬手细致地拨开遮面的珠帘,浅浅啜饮了一口。

“这东西真碍事,干嘛不先摘下来?”千机公主道,“一会儿出去再戴上好了。”

“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千机公主一手托腮,斜瞅着她哼笑,“跟着规矩活多累啊?这里就咱们姐妹,谁知道你守没守规矩?别闷着了,来来我帮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面对强势的娇公主,长乐郡主只得暂时妥协。

千机公主陪饮一盏,视线从酒案上的珠罩滑到长乐郡主的衣裙,笑道:“姐姐,你这嫁衣真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长乐郡主摇头,她原不胜酒力,一杯下去,身子便有些松松然,言语也随意了些,“独自到了异国他乡,衣服又不会陪人说话。”

“姐姐。”千机公主伸手握住她,无限怜惜地道:“这事的确太委屈你了。昙林求娶公主,本该是小妹的责任,现在却成了姐姐远嫁。小妹心中过意不去,不如……不如还是姐姐留下,我替姐姐去昙林!”

长乐郡主失笑,只当她年少心稚,并不当真。

“多谢妹子好意,但事情已经定下,哪能临时反悔?”

“管他呢?只要姐姐同意,咱们现在就换过身份,姐姐回家去,我替姐姐上路。”

“别闹了。”长乐郡主见她越说越当真,不由褪了笑意,“这可使不得。”头微微犯晕,她恐怕醉倒在此失了体统,起身辞别:“谢谢你来送我,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千机公主赶紧抓住她,笑道:“急什么?天还亮得很,再喝几杯,吃点菜。”

“不喝了。”长乐郡主摆手,“我酒量不行,一会儿喝醉了还怎么走路?”

“喝醉也不要紧,我备了醒酒汤。”千机公主全然不顾她的推拒,殷勤将人拉回坐席,“我特地带了宫里新制的玉楼春,你好歹尝一杯。”说着便回头唤:“端如。”

“公主,这……”端如不由自主锁紧了秀眉,似乎为难。

千机公主威吓地瞪眼,一手紧拽长乐郡主,背过身用嘴型催促:“快去!”

酒到底是端了上来。

玛瑙盏,琥珀盅,清莹纯澈的酒液流泻其中,便也映染上娇艳的颜色,犹如美人颊边的酡红。一杯斟满,甘香四溢,教人未饮先醉。

千机公主亲自把盏,含笑奉到长乐郡主面前,只差亲手喂到她嘴里。

长乐郡主无可奈何:“我只喝一杯。”

“就一杯!”千机公主满口答应,掌心微微渗出细汗,以至于她总觉得酒杯好像滑得随时要掉下去,不得不拼命捏住,却又极怕捏碎了。提心吊胆之中,酒杯也不知怎么仿佛越来越重,端得她手颤指酸,几乎要费劲全身力气才能稳住。

长乐郡主因而替她担心,关切地冲她看了好几眼:“数年不见,我不知道你竟染了嗜酒的癖好。这东西,喝多了扰乱性情,还是节制些的好。”

“是是,小妹以后一定改。”千机公主强笑着应付,心里急得发慌,只盼她赶快把酒吞下去。

长乐郡主似乎看出她的口不应心,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无奈地摇摇头,慢慢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接过杯盏,在千机公主紧张殷切的目光中,将杯口凑近嘴唇,沾了一点,倒不烈辣,这才扶杯缓缓饮了。

“我该走了。”

她放下酒杯,拿起随身之物站起打算离开,才刚挪动一步,蓦觉天旋地转。

千机公主一直紧盯着她,早有准备,在她倒下的一瞬飞快将人接住,一手扶着长乐郡主,一手抓着垂珠面罩,脸儿因激动涨红,声音都颤抖起来。

“端如,快来帮我!”

昙林使者站在驿桥下,仰头望望逐渐偏西的日头,脸色有丝急躁,心想这郡主看着知书达理,怎么连个时辰也不晓得?自己和姐妹把盏言欢去了,也不顾念他们这些扈从的人等得辛苦?

路旁光净得没有一片叶子的柳条无聊地瞎荡悠着,他裹了裹披风,终于等不下去,指使旁边一个随从道:“你过去催一下郡主。”

随从答应一声,正要翻身下马,突然眼睛一亮。

“哎您看!郡主回来了!”

桥那边人影晃动,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扶着长乐郡主缓步走来,郡主低首垂目,姿态看起来愈发收敛谦恭了。

两人走过来,经过使者身畔时也不抬眼,直直行到车旁。不等车夫动手,那侍女快速娴熟地打起帘子,将郡主扶上车去,随后便自己也要跟进去。

“那姑娘……”使者急忙出声喊住。

侍女回身,谦卑地笑笑:“婢子端如。郡主饮酒微醺,千机公主怕有闪失,命婢子随车伺候,请贵使通融。”

使者犯起难来:“这不妥吧?车队里有随嫁宫女可以侍候。你……你回去吧!”

端如却道:“贵使不知,我家公主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若婢子现在返回,只怕不但自己受责,还要带累贵使。”

使者无语地看着她,端如只是赔笑,神态温软可怜。得了,他想,反正也不是大事,郡主身边多个贴身侍候的人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大方地挥手:“行了,你好好伺候郡主。”

“多谢贵使。”

端如钻进车帘,偷偷吐出一口气。

车队蜿蜒,行过昏茫的原野。车窗的绣帘被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帘后一双动人凤目,半是好奇半是疑惧,打量着未知的前路。

前路空无人迹,唯有征尘漫漫,嵯峨荒山。

故国宫阙,终是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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