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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一章 春露秋霜

柳缃绮是个很艳丽的女子。

世间艳丽女子甚众,独独她的艳丽似乎与人不同。大凡艳这个字,总不免让人联想起风尘,可她的艳色之中,却一丝风尘气也无,反而予人一种纯美之感。恰似柳叶衔霜红梅绽雪,风流已极鲜妍已极,偏又纯稚无邪得不沾点尘。

饶是向锷对她并不陌生,此刻跪在她面前,仍不禁一阵发愣,忽然忘语。

“如何?”

女子斜凭珊瑚枕,一手倚节拍和着歌姬的琴筝,瑰丽的眼睛向他徐徐一转,无怒无笑,闲闲荡荡,却激得他蓦然醒过神来。

“尊主明鉴。”他急忙低头,“这回是属下识人不清,错信了樊青,万没料到他竟会背叛山门!此乃属下任人之过,请尊主责罚!”

柳缃绮没应声,视线在他头顶逗留片刻,转向一旁的甘锋:“向殿主负伤没有同行也就罢了,你当时既在旁边,为何不出手阻拦?”

甘锋道:“樊青当时劫持了北桓的官员,属下恐怕惹急他伤了人质,激怒北桓官兵与我们相斗,不但于事无补,还会白白增加弟兄们的伤亡。只好暂时忍耐,打算事后向他问明情由。”

“他可曾告诉你情由?”

“他说对方当中有人曾于他有恩义,所以……”

“所以就拿山门的利益,做他的人情?”柳缃绮语气轻飘飘,冶艳容色间,忽而漾出几丝凉笑:“他倒有意思,既这么看重情义,就不怕任务失败惹怒本座,连累手下弟兄么?”

甘锋道:“他说他会亲自去玄都府恳求,将含章琴借来。卓掌门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又与我过忘山门素无嫌隙,诚恳求告,言明有借有还,或许对方同意……”

“不可能!”向锷猛然出声截断,“之前或许还有可能,现在绝无可能!”

“哦?”柳缃绮有趣地瞅着他。

向锷似乎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赶紧收敛了一下情绪,俯身道:“尊主有所不知。属下主动帮助卓掌门座下弟子薛白姑娘寻找含章琴,原本已经好不容易取得她信任,谁知樊青竟然趁我不在对她出手,还将其好友顾曲公子打伤。现在玄都府定然视我过忘山门如寇仇,绝不可能答应借琴!这定是樊青畏罪潜逃的借口。”

“樊青打伤薛白顾曲?”柳缃绮嘴里玩味着这句话,“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到成洛的时候。”

柳缃绮投向他的视线突然变得专注起来,含情脉脉,笑意微微,胶着在向锷的身上,好似在看久别重逢的情郎。

向锷却恐慌了,脑中急急搜索着哪句话说得不对,奈何意乱心慌,完全翻不出头绪。

良久,柳缃绮悠悠开口。

“所以你是说,早在刚到成洛的时候,你就知道樊青会不听号令自行其是,可却在武仁关对他再次托以重任,而不曾有任何防范?”

向锷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一时半刻想不出周全的回答,登时满头大汗。

柳缃绮一笑。

“你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本座该怎么赏你呢?”

随着这句话,她从榻上站了起来。

她卧在那里时,一直带着些病靥,显得有几分娇柔软弱,这一站,那病靥便立时消弥于无形了,唯余一身风流傲岸,和那忽然间涌溢而出的绝艳杀意!

连杀意都予人一种艳丽的错觉。

向锷瞳孔猛缩。

“尊主饶命!”

甘锋横身一挡,意欲劝阻,尚未张口,便被一道炽烈气劲震开。

罗帷鼓舞,朱幕飞荡。

向锷瞪着眼大张着嘴,惊恐无状地歪缩地上,在浓重杀意的压制下,喉中嗬嗬作响,却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飘扬不息的帘幕下,女子身姿婉娈,步步逼近。

裙幅迤逦而来,流淌出一地风情。杜鹃新开面,榴花初露蕊,都在这一刹黯然失色。

“尊……尊主……”

甘锋躺在一旁捂着胸口喘息,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向锷的脸色已经灰惨如枯叶,整个人像被钉死在了当地,一丝也不动弹。

柳缃绮慢慢抬起手来。

甘锋闭住眼,不忍心看下去。

“尊主。”

清淡疏冷的声音从后传来。

柳缃绮停住动作,抬眸望见来人,神色稍霁。

“小醉。”她放下手,“何事?”

男子举步,雪白衣襟在光亮如鉴的地砖上拂开一片淡云。他目不斜视,仿佛完全看不见地上两人,直直走到柳缃绮身侧,递上一封书信:“微生传回消息。”

柳缃绮视线在他洁净的脸容上驻留瞬息,拿过信来,拆开阅看片刻,唇角缓缓扬起。

男子道:“如何?”

“他说任务圆满完成,不日内动身返回。”柳缃绮折起书信,目光转向地上兢兢待罪的属下:“你运气不错,赶上个好消息。我且饶你一命。”襟裳一荡,旋身返座:“来人!”

“尊主。”

“传我命令,革去向锷天英殿主之职,甘锋代任。”

向锷死里逃生,连忙叩谢。

柳缃绮坐回榻上。

“立刻派人捉拿樊青。此外传令史循,尽快找到公冶先生,务必将他请回山门。”

“遵命!”

世间无难事,天外有洞天。

黛瓦青檐下,顾三公子站在门槛前,摸着下巴研究了一会儿两旁的楹联,指着上联最末一个字道:“你们玄都府真是不讲究,这种门对子就挂出来了。要是我嘛,凑也得凑个一模一样的字,这样子多难看啊!不是我说,你们这知识水平不行啊!”

“行了你!”薛白飞了他个白眼,打下他指指点点的手,“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待会儿见了我师父,你千万得把嘴关牢。她老人家可没闲情陪你斗嘴,闹出啥幺蛾子来,我可保不住你!”

顾曲笑嘻嘻:“知道知道,你尽管放心。我这个人虽然恃才放旷了一点,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分寸的。”

玄都府外面院墙不壮观,里面倒很开阔。穿过迎门的客堂,后面是一方空地,几个弟子在打拳练剑。空地后有几片林子,栽种着竹李桃杏、青梧垂柳,林中有观书下棋的,有谈天说地的,有睡觉打坐的,还有猫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

大家各忙各的,似乎都不太关心外边的事。身为远来客,顾曲并没受到想象中的热烈欢迎,不禁有点挫郁。好在刚走出小桃林,就见一名身穿道袍的青年弟子向他们迎过来。

“阁下就是顾三公子吧?”青年对顾曲拱手,“在下薛道钰,奉掌门之命迎接贵客。请随我来。”

“有劳道长。”

“不必称道长。”薛道钰笑道,“薛白师妹和我一处长大,情同手足,你既是她朋友,不必太生分,唤我名字便可。这边请。”

前面是一片湖泊,湖上有白石砌就的长桥,桥身蜿蜒,九转迂回,湖心处置有七盏明珠灯,排列如北斗七星。桥下细浪层层,浮波映日;桥前羽旗两面,迎风招展。

过了九曲星桥,便是众弟子的起居处。举目望去,丹轩连延,紫房重叠,轩房外花木周匝,欣欣可喜。灵岩奇石遍布道途,白鸟朱鹤不时飞举。

顾曲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心道这一趟果然没白来,别的不提,至少先过足了眼瘾。

沿着石阶盘折而上,风景愈幽。泉水叮咚,悠然泠然。行路尽处,豁然开朗。但见古木参天,高树攒云,青松苍劲,修柏森森。苍松翠柏下,一座山堂安然伫立,堂外寂静无人,唯有山风轻飘,松子偶落,黄鸟雏莺,时来时去。

薛道钰在前引路,一面介绍:“这就是本府掌门居寝之处。”

顾曲表示羡慕:“你们掌门挺会享受。”

薛道钰一步没踩稳,踉跄了一下。薛白自觉丢脸,不想跟顾曲走在一道,索性快走几步先跑上去了。

还好薛道钰照顾客人,仍然礼貌地将顾曲送至堂下:“顾三公子,请进。”

顾曲朝里头指指:“不用通报吗?”

薛道钰含笑摇头。

才靠近堂门,便觉清芬淡淡。一脚踏入室中,顾曲立即发出了一声惊叹。

香雾飘绕,岚烟漫回。烟遮雾幻之中,一名道者盘膝而坐,头戴芙蓉冠,身披霞纹衣,手执白玉拂,腰悬碧琉璃。果然是灵光烂漫,更衬得仙骨珊珊,懒把那凡思牵萦,且将这红尘笑看。落叶青苔未忍扫,檐头燕子已来还。堂边春草多郁郁,山前流水自潺潺。也曾谈经延岁序,也曾论道供清欢。若问仙家何方圣?俗门卓氏字秋澜。

薛道钰走过去,鞠躬禀报:“掌门,顾三公子到了。”

卓秋澜睁开眼,目光徐徐扫过几人,微笑颔首:“好,道钰去忙你的吧。”

“是,弟子告退。”

见薛道钰离开,卓秋澜看向顾曲:“顾三公子,多谢你护送薛白回玄都府,我却没什么东西可以相谢。听薛白说你想在此游玩一段时间,这里倒还有几间空屋,任凭你喜好居住哪处,其余有何需要,你也只管告诉我。”

“没有别的需要了,玄都府真是洞天福地,我看着处处都好。”

“行,那就先这么着。我也不太会招待客人,您自便吧,这儿里里外外都可以随便走走。”

“哎,掌门!您别急着赶人呀!”顾曲笑眯眯,“我早就耳闻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请教您几个问题,您看可不可以?”

卓秋澜答应得爽快:“可以。”

顾曲转着眼睛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从简单的问起。

“您……您贵庚?”

“而立有余。”

“何方人氏?”

“华阳人氏。”

“府居何处?”

卓秋澜看看他,向下指了指地面。薛白站在旁边都无语了:“你问的都是什么无聊问题?”

“好好,那换个不无聊的。”顾曲顿了顿,握拳干咳一声,“掌门啊,您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薛白的脸一下黑成锅底。

卓秋澜倒是颜色如故,似笑非笑地瞧着顾曲:“你看呢?”

顾曲直言不讳:“我看着您像女的,不过……”他抓抓脑袋,用手在自己胸部比划了一下,“您这也太看不出来了吧?”

薛白眼一闭,捂住额头,恨不得找块砖头来,不把他拍死就把自己撞死。

卓秋澜道:“修道修到一定程度,就不分男女相了。”说罢便阖上了眼眸,无声地传达出终止谈话的意思。

然而这讯息并未被顾曲接收到,他勤学好问,坚持要求满足好奇心:“什么叫不分男女相?”

卓秋澜端坐在蒲团上,只是闭目不理。

顾曲越发来劲:“掌门,您这个态度太消极了,遇到问题应该解决,不能靠拒绝交流来逃避嘛!”他唯恐卓秋澜睡着了,特地凑过去拽了拽她的衣袖。气得薛白暗地里猛跺脚,使劲递眼色,奈何顾曲一个也没瞧见。

“掌门啊,我觉得您这话是不对的。”顾曲有种特殊的本领,只要找到了话题,即便对方不吭声,他也能自说自话得津津有味,“有道是天生烝民,有男有女。男就是男,女就是女。您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胸,就强行把自己说成男的嘛!”

“嘿,掌门大人,您怎么不说话?”

顾曲自以为问住了她,不由暗自得意。

卓秋澜终于睁开眼。

“你要听不懂人话呢,就请从这门里滚出去。听得懂,就把嘴闭上。”

顾曲觉得自己很冤枉:“问题是,您说的不是人话啊——”

他刚说完这一句,便觉一股劲风横扫而来,整个人当下站立不稳,向后跌了一跤,竟真从门槛上滚了出去。

“师父息怒!”薛白急忙劝解,一转念又怕求情求得太明显反而火上浇油。话到嘴边遛了几个弯,愣是活生生憋成一句:“……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生什么气?”卓秋澜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袍袖,朝她温柔一笑若春风,“我不过是要帮他歇歇嘴而已。好徒儿,去把门关上,为师要安安静静地打你了。”

玄都府地处温润,气候宜人,日子过得简单,每天大把光阴。顾曲又不是府中弟子,无需修习道术,越发清闲。

这日天气晴好春光明媚,顾曲饭后无所事事,爬到一棵大榕树上打盹。正与周公谈笑风生处,忽觉脖子硌得慌,他本能地翻了个身,就听哗啦一响,整个人在叶雨中滚了下去。

左脚踝传来不可忽略的疼痛感,原来掉下来时姿势不对撞到石头,竟然脱臼了。顾曲内心叫苦,可怜兮兮地抱住脚,咬着后牙咝咝吸气。

正在自怜自艾,面前毫无预兆地出现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脚,“咯嗒”一下就给接了回去。

顾曲猝不及防,“嗷呜”一声痛呼。

“很痛?”

干净明脆的声音,懒洋洋的调子。顾曲张眼一看,却是卓秋澜,仰着脖子左右望了望,这才想起这条是通往掌门道堂的路。想是卓秋澜下山散步,恰好看到他,就顺手帮他接骨了。

“掌,掌门……”

“嗯。”卓秋澜漫应一声,见他拧眉皱脸,便蹲下来握住他的踝骨帮他按摩。她手法很好,不轻不重,按摩了一会儿就不疼了。顾曲很娇羞:“掌门,我一个纯情少男,被您这么摸来摸去的不太好吧?”

卓秋澜抬眼向他一瞅,顾曲蓦然回忆起之前被她扫地出门的经历,顿时忐忑起来。他不安地看看卓秋澜,却见她眯眼一笑:“原来你是少男啊,我还当是个少女呢!”

顾曲呆滞片刻:“……您对少女都这么粗暴么?”

卓秋澜见他有闲心玩笑打诨,料他好得差不多了,便一把扔开他的脚,笑道:“这尖牙利嘴的,从小没少气着你爹娘吧?”

“所以您是要替天行道,替我爹娘教训我?”

卓秋澜斜他一眼。

“我才懒得管闲事。”她嫌蹲着不自在,抱着白拂站起身来,“不过你要这么发展下去,江湖上多的是爱当人爹妈的,万一哪天被你碰见一个,你亲爹妈可不得哭么?”

顾曲套好靴子跟着站起来,嘻嘻笑:“那您说怎么办呢?”

卓秋澜不看他,用拂尘甩了甩袍服下摆:“送你一句话。”

“什么?”

“嘴欠没好处。”

“可是掌门,”顾曲现学现用,“您不觉得……乱发脾气也没好处么?”

卓秋澜点头:“觉得。”

“那咱打个商量?”

“嗯哼?”

“我以后不随便嘴欠,您以后也别乱发脾气。”

“好。”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顾曲喜滋滋,暗想自己只答应不“随便”嘴欠,没保证一定不嘴欠,这买卖只赚不赔。卓秋澜浑如不知,冲他和蔼可亲地一笑,调头就走。

“等等掌门!”顾曲连忙拉住她,“您还没给我讲清楚,啥叫不分男女相?”他耿耿于怀。

卓秋澜回头看看他:“你真要知道?”

“当然。”

“既然你这么求知若渴,我也不好意思敷衍你。”卓秋澜叹一口气,问他:“你知道马阴藏相吗?”

顾曲诚实地摇头。

卓秋澜道:“我已经点拨你了,剩下的你可以自己去查书。”

顾曲顿时苦了脸:“还查书……您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他一向不耐烦做这种钻研文墨的事情。

卓秋澜脸色定定:“不行。”

“为啥?”

卓秋澜瞥他一眼。

“和你这种纯情少男详细解释的话,你会说我耍流氓。”

白拂往肩上一搭,丢下呆若木鸡的顾曲,施施然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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