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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十章 如有隐忧

翠微宫。

虫声新透绿窗纱,正是读书好时节。

“不学礼无以立,不学诗无以言。”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前日已讲完了《礼》,今天开始讲《诗》。”上官陵将书放在案上,却不忙打开,清眸一抬:“公主读过《诗》?”

“嗯,”沈安颐点头承认,“在北桓时,自己读过一些,聊作消遣罢了。”

“那想必知道诗有六义?”

“知道,”年少的公主微微一笑,“风雅颂赋比兴。”

上官陵略略颔首,又问:“何者为风?”

沈安颐不料有此一问,欲说国风又觉得和没答一样,左思右想也无法解得她问话的意思,一时沉默起来。

“很难么?”上官陵挑了挑眉,忽然伸手向窗子一指:“外面刮的,就是风。”

沈安颐惊呆无语,一旁挽着袖子磨墨的采棠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上官陵打量着沈安颐的表情,唇角微弯:“公主莫不是觉得我在说笑话?”

沈安颐半扭过头,一脸哭笑不得:“我觉得你在耍人。”

“戏耍公主,这罪名可有点大,看来微臣得解释解释。”上官陵眼带趣色,指尖轻轻摩过书面,“公主可愿一听?”

沈安颐含笑一倾身,语调轻快怡悦:“学生洗耳恭听。”

“风有八种,合称八风。东北条风,立春时至;东方明庶风,春分时至;东南清明风,立夏时至;南方景风,夏至时至;西南凉风,立秋时至;西方阊阖风,秋分时至;西北不周风,立冬时至;北方广莫风,冬至时至。此八风,上合天之八节,下合地之八方,随方不同,因时而异,这就是风的第一个特性:变。”

“变?”

“公主请看十五国风:显易者有之,深隐者有之,和乐者有之,怨悱者有之,优柔者有之,肃烈者有之……人心何等多变,音声就有何等纷繁。礼经中所写的,是先贤对社会的静态构想;而诗经中记录的,才是真正的动态世情。”

沈安颐初时带着些玩笑之心,听她说得正经,也不禁逐渐认真起来。

“其次,风在天地间,可以助长万物,也可摧折万物,这就是另一个特性:迁化。”

“风在易卦之中,对应巽卦。巽者,逊也,顺也。以法令治天下,道在坚刚;以政教化天下,道在逊顺。”上官陵娓娓说罢,眼波轻转,“所以诗经六义,其一为风。”

沈安颐沉浸在她话语的隐意中,目光不知不觉地飘远:“原来如此……”

上官陵见她神色渺渺,知道她已陷入了沉思,便不再说话,端起书案上新沏的香茶,慢慢啜饮起来。

宫殿里寂静,便显得窗下的虫鸣愈响了。昼阳灿烂,携着这时节独有的恬融气息漫入绮窗,在青砖地面上悠悠飘晃。窗前斜飞过几片翠叶花瓣,自然是庭院中又泛起了柔和的风漪。

沈安颐抽回神思。

上官陵看她一眼,随手放下茶杯:“想好了?那就开始讲书。”

沈安颐对自己方才的走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低头翻书:“嗯,讲哪篇?”

“周南第一,《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官陵的声线清而沉稳,诵起诗来别有韵致。诵罢稍作停顿,估摸着沈安颐已经熟悉了文字,方继续解释:“关关,《尔雅》云:音声和也。雎鸠,水鸟名,又名王雎。‘在河之洲。’水中有沙陆,大而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窈窕淑女。’淑,善也。‘君子好逑。’好,佳也。逑,偶也。好逑即为佳偶。这四句,可有什么疑问?”

“有一点疑惑……”沈安颐开口,却又顿住,似有顾虑,抬眸望了望上官陵。

上官陵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其实和字词无关。”沈安颐道,“我只是想起之前学《礼记》的时候,大人提过,世人的理性,常常被感情和**遮蔽,受其役使争夺不休。先贤察觉根本,因而传订诗书,教世人调伏感情和**,保持中道。既然圣人要做的是‘制情’,又为何《诗经》却以情开篇呢?”

上官陵微笑起来。

“公主,你单知道《诗经》以情开篇,却不知六经起始都在言情。人何以为人?飞禽走兽,都有喜怒爱恶,都有感**望,它们听从本能行事,唯独人能够培养理性。教化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成人’。但一切都需要起点,这条‘成人之路’也一样,站在起点上的,就是一个只有情感本能的人。为了引导他,我们必须从他能够理解和接受的地方开始。所以正确的教化,不可能不谈人情,离情而言教,都是无根之草,不能真正起作用,更无法深入人心的。”

沈安颐默然思忖,点头不语。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响起脚步声。她转头一看,却不是自己宫人,看服色倒像父王身边的执事太监。

“公主,上官大人。”那太监进得殿来,分别向二人躬身,“陛下传召上官大人。”

长年殿。

昭王一手翻着奏报,偶尔抬起视线,扫一眼榻前滔滔不绝的沈明温。

门外传来通禀:“陛下,上官大人到了。”

沈明温转过脸,很快望见殿门外步入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行步款款,衣带微拂,神采风仪竟似更夺目了几分,直教人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来。他不愿再看,暗自冷哼一声,调过脸去。

“参见陛下。”

上官陵行礼起身,听得昭王低咳了一会儿,方才缓慢开口:“执符台呈来消息,容王太后过世,北桓派了使臣前往奚阳吊丧。”他又咳了两声,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问道:“贤卿有何看法?”

讯息入耳,上官陵立刻领会到重点。容王太后新丧不是关键,关键是北桓派了人去吊孝——且不论究竟是单纯慰问还是另有所图,仅从昭国的角度,容国与北桓皆是强邻,一旦结为盟友,昭国的边境压力便会增加数倍,对昭王而言,这当然无法容忍。

“陛下,”她心底明了,言辞清晰,“北桓吊丧,虽然用心不明,但合于礼义。陛下若有忧虑,不妨同样派人前往容国吊丧,一则尽礼,二则便于观察情形,相机行事。”

她一番话刚说完,便听到沈明温响亮欢悦的笑声:“上官大人所言极是,儿臣也是如此想法。”

上官陵目光向他侧了侧,心下有些讶异。沈明温一贯将她视作眼中钉,前阵因为她表面与沈明良握手言好,越发恨她恨得连面子上都不太遮掩得住,今日竟会毫不犹豫地赞同她的建言?

昭王“嗯”了一声,似是许可,又问:“派谁去合适?”

沈明温早等着这一句,立即抢言道:“依儿臣之见,群臣之中,上官大人最为机敏睿智,而且之前有过出使北桓的经验。此番出使容国责任重大,若论人选,没有比上官大人更合适的了。”

上官陵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眼底掠过疑云。她可不相信沈明温能一夜之间突然转性,现在一个劲把自己推去出使容国,葫芦里到底是装的什么药?

昭王半闭着眼懒懒靠在榻首,仿佛全未发觉底下一子一臣之间的波涛暗流,径直问上官陵:“贤卿意下如何?”

这个问法,显然是有意让她去了,上官陵只得恭敬应承:“陛下差遣,臣义不容辞。”

沈明温大喜,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忽见昭王睁眼看向他,心头一抖,赶忙收敛了神态,调整出一个“温和庄重”的笑意。

昭王徐徐撤回视线,望向上官陵:“那就有劳贤卿了。”

过忘山下,枫园别舍。

繁茂的枫叶被日光分照出深绿和亮翠的层次,飘动如美人的额发,兰叶含笑,山气青缥。

忽然风来,香枝一颤。杏花如雪,扫枝而下。

杏雪丛中,一道人影屈膝跪落在地。

“属下无能,未能带回顾曲薛白二人,请宗主责罚!”俏丽的脸庞抬起,原来是当日在旷野中阻住卓秋澜等人的女子——过忘山门西方谛命,白槿。

“遇到什么麻烦?”绵软的声音,仍带着抹之不去的幽凉余韵,令人想起梅子江上,夜雨如丝。

“他们二人不愿随属下前来,玄都府卓掌门在场,属下敌她不过,无法强行带人。”

枫林拂动,几片碧叶旋转飘落,秀密枫盖之下,一道人影袅袅而近。

水云深。

她在一株青枫树下停住脚步,浑不在意地道:“既然他们不肯,那就算了,原本也不必强行带人。起来吧。”

“谢宗主。”白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向水云深脸上看了看,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出声。

“想问什么?”水云深发现了她的欲言又止。

她的风格气质与柳缃绮截然不同,对待下属也素来和善,很少让人感到压力,因而此刻主动询问,白槿便也不再顾虑,直言道:“属下只是不解,宗主为何对这二人如此在意?”

“在意?”水云深看她一眼,“我并不是在意他们。”

白槿一愕:“那是……”

“反正闲来无事。”水云深笑笑,信手从旁边的枝头撷下一片枫叶,“樊青天天念叨向锷欺骗尊主栽赃于他,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顺手帮他个忙也罢。”

她说得平淡,白槿却吃了一惊:“这……这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水云深把玩着指间的青枫叶,眼帘闲静地垂着,像在思索,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那……是否需要禀报尊主?”

水云深摇首。

“她是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先不必惊动她。”

“是。”

为了解开卓秋澜身上的毒药,顾曲薛白两人在薛道钰的护送下赶赴连越。

阳春三月,光景最是迷人,到处柳绿花红,满目赏心乐事。顾曲是个及时行乐的主儿,即使身负重任,也没觉得有多大压力,赶路也赶得跟踏青出游一般。他的样貌又好,又故意做出一副风流王孙派头,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大城小镇里招摇而过,处处尽是红袖相招。薛白忍不下去了,对他道:“过忘山门的眼线遍布江湖,你这么招眼,就不怕咱们被盯上吗?”

顾曲折扇一撑,捂着脸笑得羞涩:“惭愧惭愧,本公子天生长得招眼,这可怎么办呢?”

薛白便出了个馊主意:“你不如扮成姑娘得了。”

她的本意是有揶揄的成分在里头的,但哪里晓得顾三公子心理之强大异于常人,对这馊主意不仅不排斥,还挺跃跃欲试,于是接下来的路上,顾三公子就变成了顾三姑娘。

然而这么一来,所有的多情视线就全都汇聚到了薛道钰的身上。

剑眉星目的道钰师兄,当然也很吸引眼球。不过比顾曲好些的是,他手拿长剑身穿道袍,明白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位道长,自然便收敛了非分之想,除了多看几眼,也不好更加放肆了。

但偶尔也会冒出几个不认衣服只认人的。

“哎呀公子!”贩香脂膏的姑娘们大胆泼辣,笑靥如花地拦住他们,“给两位姐姐买点胭脂吧?上好的金花胭脂!”

薛道钰挥袖一隔,半点香风不能近身:“多谢,但是不必了。”

眼见被拒,胭脂姑娘们索性改换目标,直接绕到两位“姐姐”身边兜售:“都是上好的东西,买一点吧!”殷勤得不得了,手脚又快,说话间便打开一盒伸到二人眼皮底下:“不信姐姐自己瞧,这颜色多好!我给你抹点试试!”

薛白自幼在玄都府长大,从来不用胭脂水粉,只觉粉香呛人,皱着眉头急忙躲开,连连挥手:“不用不用!我不用这些东西!”

顾曲倒很有兴致,难得扮一回女孩儿,胭脂姑娘们指头又软,便乐呵呵地任由她们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弄得薛道钰都看不下去了,站在旁边笑道:“顾三公子,你若喜欢这些脂粉,在下帮你买几盒带回去可好?”

“道钰兄你真是太慷慨了。”顾曲笑嘻嘻地推开众女,“不过比起脂粉,我现在更想吃饭啊!”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心愿,话音刚落,头上陡然坠下一只碗。

薛白目瞪口呆:“你什么运气……”

顾曲抬手接住,却听砰然一声,瓷碗整个炸开,顾曲虽然及时丢手,却仍被纷飞四散的碎片割得满手是血。

“霉运!”他哭丧着脸。

无数大小杯碗雨点一般从天而降。薛道钰和薛白急忙拔剑挥拨,顾曲伤了手拿不住剑,只能被师兄妹倆夹在中间护着,好不郁闷。

薛白挥剑挥得满头大汗,气道:“谁家酒店关门,也不用把家当都往外扔啊!”

薛道钰面色严峻。

不同于薛白的异想天开,他注意到方才围着顾曲的那群女子全都不见了,非但如此,临街的店铺也都门户紧闭。现在正值中午,绝非休业的时辰。

耳边猛听衣襟猎动,抬头一看,几十条黑衣蒙面人影从两侧屋顶掠下,手中钢刀迎颈而来。

情知顾曲薛白无力应对如此阵仗,薛道钰先一步纵剑挺身。一剑荡出,前头几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走!”

薛道钰一手拉住一个,飞身而去。

这地方本来就不大,三人一路狂奔,很快眼前就只剩荒山野岭。杀手们锲而不舍,顾曲还在流血,先一个体力不支,脚下一慢,黑衣杀手已将他逮住。

“三公子!”

薛道钰大喝一声,急冲过来相救。熟料刚一转身,便听身后一声惊叫,薛白那边也已险象环生。三人之间颇有距离,正是顾首难顾尾。

“别管我了!去帮薛白吧!”

危急关头,顾曲心内哭爹喊娘,脸上却大义凛然。薛道钰是个实心眼的,听他这样说,果然先调头去救师妹。

黑衣人眼露钦佩地向顾曲看了一眼,然后举起刀来。

顾曲欲哭无泪。

后颈突然一松,耳边叮当一响。顾曲睁眼一看,却见刚才围着自己的那群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他正纳闷,忽见一把银针飞过,那头与薛道钰鏖战的众杀手亦纷纷倒地。

“姑妈!”

顾曲大喜过望。随着他的喊声,一道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而后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脑袋。

“老三啊,你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呀?”

眼见有家长做主,顾三公子心雄胆肥,立刻愤而告状:“就是那个仗势欺人、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天天喊打喊杀的过忘山门!”

顾红颜含笑飞他一眼:“你挺见多识广啊!我倒不知他们有这么多能耐。”

因见他已安然无恙,遂丢给他个瓶子:“这是伤药,把手包扎一下,以后自己当心点。我还要去看望一个孩子,不陪你聊了。”说罢抬腿就要离开。

顾曲连忙将她拉住。

“姑妈等等!见了面就别急着走嘛!我正好有事急着找您。”

“找我?”

“嗯,想请您帮忙救治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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