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美人的深情思念,成玄策完全没空考虑。
他正在为一件事发愁。
这件事涉及到另一位美人——他那不听安排自作主张无事生非结果把自己送入虎口的好妹妹千机公主。
殷焕的奏文飞山越水,今早刚刚送到,果然应了自己最不愿去想的那一种可能。但不管他有多不愿去想,现在事情就摆在眼前。亲妹的终身幸福,国家的邦交大事,乃至于对未来的筹策,全都纠缠在一起,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是为了千机公主毁弃和亲将人接回来,还是为了两国之盟对此事置之不理,让千机公主自己为她的任性负责?
他左右权衡了一个上午,到底难以决断,在午后命人传来轩平商议对策。
“本王打算派遣使者去昙林,向昙林王说明情况,先把千机接回来。再与昙林重新约定时间,另送宗女过去和亲。你看怎样?”
轩平放下奏文,望着它被人揉搓过多而微微卷皱的边角,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无奈:“这种做法,王上不觉得太儿戏了吗?对我们而言是事情出了意外差错,可站在昙林的角度……这就是侮辱。”
成玄策烦躁地捏了捏眼角。
没错,从昙林的角度看,是北桓做事不经心,居然连和亲公主都能送错人。婚都结了又要把人讨回去,打算重送一个?你以为这是集市上卖货吗?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要换就换?无礼至此摆明不将友邦放在眼里。昙林君臣但凡有一点血性,都不会容许北桓这样踩自己的脸。根本不存在什么重新和亲,千机公主一旦接回,这事就算完了,不会再有后文。
“这些本王也都想过。”他长叹了一声,盯着视野内最近的蟠龙柱,有些失神,“可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难道真要让她有家难回,终老异乡?”
“圣王不谋私情,而谋百年之计。”轩平道,“公主如今已在昙林成了大礼,名分上已然是昙林王后,王上若遣使接回,昙林必然怨恨,以为北桓无诚心,若只是终止结亲也就罢了,怕只怕转而求亲别国。那样一来,王上才真是化友为敌,得不偿失。”
成玄策默然不应,半晌方道:“公主孤身在外,无依无靠,我只怕她受人欺凌。”
轩平心里有点好笑,暗想凭那公主的性子,她不欺凌别人就不错了,哪有被人欺凌的份?嘴上却不便明说,只是接着道:“这正是臣要向王上建议的事。昙林王年事已高,公主若能就此坐稳王后之位,并且诞下王子,待昙林王驾鹤之后,王子便可继位享国,公主为太后,谁敢欺凌?届时新王与王上有甥舅之亲,公主更是王上同胞血脉,两国并力,天下谁能相敌?倘若新王年幼,公主以母后之尊称制,于王上更是莫大的助力,如果能借公主之手取得昙林的控制权,相当于王上不费一卒就得到了一国。如此千金不易的机会,王上怎可为了儿女情长拱手让与敌国?”
成玄策悚然动容,激动与惊惧的神色交织变幻不休。
开拓王业制霸天下,无疑是每个有志之君的宏愿。他不是没有幻想过,但却是第一次感到这想象中的图景离自己这般近,近得仿佛唾手可得。
天平倾倒了。
他的头脑并未被兴奋蒙蔽,仍然看见了现实困难:“可是,昙林王已有太子,年富力强,就算公主生了新王子,又怎能继承王位?”
轩平笑了:“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策略得当,一切大有可为。不过,仅凭公主一人的确很难成功,我们还需要做些额外的布置。”
在桓王宫中,掖庭是宫女和低级嫔妃的居所,与之相连的也都不是什么高贵去处,往左走是御膳监,往右走是永安宫。
永安宫是座冷宫。
北桓的礼制,太子继位以后,先王的嫔妃无子女的逐去尼庵守灵,有子女的可被接出宫去颐养天年。成玄策才继位不久,后宫也都挺安分,还没人被打入过冷宫,因此现在的永安宫里并无一人居住,苑内除了残墙破壁就是陈年积落的枯叶。宫门斑驳,轻易便隔住了桃红柳绿的颜色,即使是春日里四处筑巢的燕子,也绝不来造访此处的檐梁。
但晏飞卿不得不去造访。
老天爷总爱与她作对,早不刮风晚不刮风,偏偏等在她洗好衣服晾晒的时候刮风。这阵风还刮得奇大,直接将一件薄绸宫衣刮过了院墙,吹进了邻壁的永安宫里。
院墙不高,以晏飞卿的轻功能直接飞过去,只是她才因为刺驾进了一回天牢,可不想再在宫里飞檐走壁引起侍卫的注意,只好规规矩矩绕了一圈路走过去。
永安宫没上锁,晏飞卿推门钻入,在高过膝盖的荒草丛里翻找了一通,总算找着衣服。她直起腰来抖抖衣服上的灰,正准备出去,忽听墙外脚步声动,接着门轴一响,夹杂着锈迹摩擦的刺耳声,走进来一道人影。
晏飞卿大大咧咧惯了,压根没想躲避,就那么杵在那里,恰与来者打了个照面,二人齐齐一愣。
来者并非别人,正是她这些天惦记着的成玄策。
“你在这里干什么?”成玄策先发问。
晏飞卿笑道:“我来捡衣服。你怎么会来这里?”
成玄策眉头一挑:“你?我?你在长杨王宫也是这么没规矩?”
晏飞卿这才反应过来失礼,赶忙俯了俯身,脸上的喜色消退了些,双眼却还是亮晶晶的:“看见你……王上,一时高兴,就忘记了……”
“看见本王你很高兴?”成玄策瞅着她,“不怕本王再把你丢进天牢?”
晏飞卿有些窘迫,一下连耳垂都红了,她原本打算好好表示感谢,结果被他一嘲,感谢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便只支支吾吾地道:“之前……是我冲动,没弄清情况就动手,对不起……”
成玄策看着她,神色莫名,要笑不笑的样子。
“你这个刺客不称职啊!”
晏飞卿以为他嘲笑自己糊涂,始末缘由没弄清就冒失动手,越发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成玄策却不是那个意思。
当日“刺驾”的详情,他作为当事人最清楚不过。晏飞卿闯进銮舆,看见他时有瞬间的失神,握着刀的手迟迟落不下,这才让他有机会反将一军。
这姑娘,怀着报仇的目的而来,见到“仇人”又下不了手。她意图刺驾,却又并无杀心。哪有这样自相矛盾的人?真可笑,也真有趣。
见晏飞卿误会,他也无意解释,只是转过脸容,视线投向草色连阶的庭院,回答了晏飞卿先前的提问:“本王来这里看看母妃。”
晏飞卿很纳闷:“这里不是贵妃居住的地方。”陈氏生前为贵妃,凭吊她要么该去王陵,要么该去贵妃宫,跑这冷宫来是要怎样?
成玄策一扯嘴角:“你怎知道不是?二十年前,她就是在这里生下本王的。”
晏飞卿更费解了。堂堂贵妃,诞育王子为何不在自己宫里,而是在冷宫之中?难道陈贵妃是在产子之后才受封的?
成玄策仿佛看出她的疑惑,道:“你知道为何先王不惑之年才生了本王,本王却没有一个哥哥么?”
晏飞卿当然不知道。
成玄策于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因为他有一个好王后。她自己生不出王子,就不许别的妃嫔生。母妃为了保住我,在发觉怀孕后,就装作癔症,暗中请求父王将她放逐冷宫,以掩人耳目。而我的父王……竟然答应了。”
“她就在这里度过了最艰难的一年,也是本宫未落人世便尝知人间冷暖的一年。”说到动情处,他忘了自己眼下的身份,习惯性用了从前的自称。
晏飞卿错愕地望着他,完全成了哑巴。成玄策说话的时候半眯着眼,以至于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见他有些发红的脸,和微微震颤的嘴唇。
“她为了我们兄妹,吃了很多苦。”
可是如今,他却连母亲留给他最后的血缘也放弃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辜负。
他曾怨恨过父王,然而方才踏进这道旧宫门时,却忽然理解了他。他能想到当初有怎样的利害迫使他选择委屈母妃,一如他今日,为了巨大的利益阻住亲妹回乡的脚步。
“你……”
晏飞卿抬手想拍拍他以示安慰,手伸出去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份不合适做这种动作,顿时呆了呆,探出一半的手僵硬地举在那里。
成玄策目光移动,落在她处境尴尬的手上。
晏飞卿自小拨弄乐器,十指生得纤巧修长,只因近来干多了粗活,导致皮肤失了些光润。
“这双手只适合弹琴,用来洗衣真是暴殄天物。”
成玄策感叹似的说了一句,转身走了。晏飞卿目送着他的背影,仍自愣在原地。候在院外的领事太监轻轻掩上锈蚀的宫门时,从门缝里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当晚,晏飞卿被召去天极殿弹琴。
她久未碰过琴,又暗自担心双手在洗衣桶里泡多了没有从前灵活,坐在琴案边竟有点怯场。所幸乐师的本能还在,开始几个略微生涩的音符过去后,便渐渐寻回了感觉,甚至让她有暇心去偷瞧成玄策在做什么。
成玄策什么也没做,只是斜靠在榻上看着她。晏飞卿偷窥猝不及防被逮了个正着,慌忙避开眼睛,心跳一乱,食指拂错两根弦。
好一阵歇缓了心情,她再次悄悄抬眼,成玄策已经闭目歪在榻首,像是睡着了。宫灯摇影,将他俊朗的面容照得格外温煦,熏炉中的龙脑香烟缭绕飘出,时浓时淡,若合着她指下时急时缓的音节。
一弦一柱思华年。
晏飞卿不知不觉停下了弹奏,望着榻上的男子发怔,忽听一声轻响,他身上搭的薄毯滑了下来。
许是夜深,内侍都休息去了,仅留在殿中听唤的两个也正耷拉着眼皮靠在柱子上,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
晏飞卿左右望望,到底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起身蹭到榻边,拾起薄毯想给他盖上。
这样近的距离,成玄策的五官线条显得更加完美。晏飞卿从前便对他怀有情思,后来疑心他设计了师若颦的死,平添了一层恨意和痛心,无力再想其余。如今知道自己错怪了他又觉愧疚,贪恋之情重新升起,倒觉比从前更猛烈些。
她从各个角度看去,越看越挪不开眼,暗想这人不管心肠多么难以捉摸,皮相倒是真好,千机公主也是顶美的,能生出这样一对兄妹,竟不知那位陈贵妃又该是何等绝色。继而又从陈贵妃想到下午,成玄策谈及身世时的神情,不由更添了许多怜惜,心头软成一片,简直不知要怎样才好。
她顾自胡思乱想,没留神手上一松,毯子“啪”地掉在成玄策身上。被这不轻不重的一扰,成玄策立刻醒了,撑开惺忪的眼皮,就看见一张明媚生春的美人脸,一双明眸不笑自含情,此刻却似乎有些呆滞。
“你知不知道……这种时候弄醒本王,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晏飞卿还没想出来,蓦觉腰肢一紧,天地掉了个儿。
次日赶上休沐。
轩平进宫来时刚好听见天极殿传出诏旨,晏飞卿又成了晏美人。他拾步入殿,笑吟吟地向罗帷内走出的成玄策道贺:“恭喜王上。”
成玄策扫他一眼,信步晃到屏风前坐下:“恭喜什么?”
“臣是说……”轩平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这是龙门天阙刚刚送来的,请王上过目。”
龙门天阙是北桓荐阁,多年来情报工作已单独分离了出去,专事人材搜举,只有极为机密隐暗的消息才会由他们经手。成玄策立即提起重视,接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又细细从头看起,面色惊中带喜:“这……可靠么?”
“写信人是臣的旧识,据臣看来,可以与之结交试试。”轩平答道,稍停了停,又说:“此外,有一个人想求见王上,不知王上肯否赏见?”
成玄策搁下文书,目光带着些探究地投向他:“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要你亲自引见?”
轩平笑道:“王上一见便知。有了此人,相信不久,王上的大计便可成功!”
“哦?”成玄策面露兴味,“这么说来,本王倒要好好见一见此人。你去将人请过来吧!”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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