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派出救援的人马在天黑前遇到返程的沈安颐一行,除了五百精骑,连采棠也跟过来了,一见到沈安颐便泪眼晶莹地扑了上去。沈安颐听龙武卫统领石荣大略禀完事由,知是昭王牵挂担忧之意,心头不由升起一片暖融。因见采棠带了车来,便打算将上官陵从卓秋澜那边移过来,不想上官陵疲乏过度,已经在车上睡得熟了,沈安颐对着她的脸注目了一会儿,终究不忍惊扰,只好作罢。
两拨人马汇聚同行,转眼黄昏将尽,星月渐明。沿路却无一旅店人家,最后仅寻到一处破旧古寺,瓦砾零落青砖芜没,但总算还有个房舍的架子,遮风避露聊胜于无。
简单收拾了一番,尹璋安排好防卫,各自休息。
顾曲薛白闹腾一天,早已扛不住困,打着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滚到厚草堆上,呼呼做香梦去了。上官陵路上补眠已足,此刻倒很精神,伴着沈安颐和采棠进来,占了庙宇另一头,捡来几根干柴生起小堆篝火。
“你要不要换件衣服?”沈安颐借着火光打量上官陵,因怕吵醒那边睡觉的顾薛两人,声音压得轻微,倒跟说悄悄话似的。
上官陵低头看了看身上,尘血混杂,襟袖破损严重,的确是过于狼狈了些。
“有衣服么?”
采棠连忙道:“车上有,我去拿来。”便碎步出去了。
上官陵和沈安颐在篝火旁坐下,默不作声地向火里添着柴草。这正是秋意渐浓的时节,芳菲已尽,暮蝉将死。肃风偶尔从墙隙钻入,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呜咽,似在悲悼又一场枯荣轮回的结束。庙宇内外寂无人语,唯听得树枝烧断的噼啪声,和间歇传来的,不远处那对少年男女细小的鼾鸣。
沈安颐回头望望俩人睡得香甜的脸,觉得可爱,唇角溢出一丝笑意,不经意间忽而想起已死的亲妹,又生出些许凄惘之感来。
“公主?”
上官陵低沉的呼唤拢回了她的心绪。沈安颐抬头,看见火光映耀下那人的眼睛愈发明如金石,像能穿透重重迷雾,永无朽坏。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轻轻启口,仍是最寻常的关询。
“已经用了药,好多了。臣还未谢过公主,若非公主及时请来援兵,上官陵此刻,怕就不知是生是死了。”
沈安颐垂眸注视着火光,缓缓摇了摇头。
“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你也不会遇上这一劫。我也算是弥补,免得你心里怨我。”
“公主想到哪里去了?”上官陵轻轻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安定平和,“知命者不怨天,自知者不怨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早就有面对荆棘的觉悟,又怎会怨怼旁人?”
沈安颐微笑。她原本也知道,以上官陵的性情不会抱怨于口舌,但现下见她态度坦然至此,方才明白,她的不存怨望不仅是出于性情,更是源于对自身道路的明察。
千金易得,良士难寻。父王果真识人,而自己的选择也是对的。
“等回了昭国,你教我武功吧?”
“嗯?”上官陵不料她会突然提起这事,颇感诧异,“公主身边自会有人护卫,何须亲自习武?”
“以防万一罢了。”沈安颐寻思前事,内心有点后怕,“经过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哪怕侍卫在侧,也可能遇到必须独自面对的状况。有备无患,就当强身健体也不错。”
上官陵笑笑:“既然公主有兴趣,那臣奉命便是。”
门外脚步声起,采棠小跑着回来了。
“上官大人,给!”
“多谢。”
上官陵接了衣服,随手搭在腿上。忽听采棠压着嗓子笑道:“大王真是英明。我还想既然急着赶路,干嘛带这么多东西增加重量,方才顺便把多的衣服伤药分给了外边受伤的侍卫,他们都在谢公主的恩德呢!”
沈安颐欣然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做得好。我刚才忘了吩咐,亏得你伶俐。”眸光一偏,恰与上官陵眼神相对,心照不宣地沉默起来。
衣服伤药事小,但昭王此举多少有点为她铺路的意味。倘若真是这样,那是不是表示,昭王已经正式将她纳入嗣君的考虑范围?
沈安颐保持静默。
俄顷,便闻上官陵道:“果真如此,倒容易想通这两天的事了。”
成玄策出现在碧玉山庄绝非偶然。她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朝中有北桓的内应,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沈明温等人,然而那时一直认为对方针对的是自己,这就带来一个问题:私通敌国毕竟性质严重,一旦走漏消息无异于引火**,若是仅为了除去一个有私仇的臣子,未免太冒险、太不值当了。
她从不曾低估沈明温的头脑,就像从不曾高估他的心胸一样。但如果公主成了一个足够分量的因素,对方出此绝招一石二鸟以绝后患,却也在情理之中了。
沈安颐轻不可闻地叹息:“我希望这些推测不会成为真相。”
上官陵凝视着她。
“公主对骨肉之情感到失望么?”
沈安颐摇了摇头。
“没有期望又何谈失望呢?并不是有血缘就能叫作亲人的。我唯一觉得难过的是……没能给明恭找回一个可以救命的大夫……”
她半垂下脸面,注视着跳动不息的通红火苗,不再言语。
采棠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人说话,前边的话一句也没听懂,好在最后一句的意思十分明白,见沈安颐容色悒怏,忙靠过去握住她的手。
上官陵捡起地上一根废铁丝,沉默地拨弄着篝火。她终归还是无法体会所谓的手足之情。
她是没有兄弟姊妹的。非但今生没有,前世也不曾真正有过。而没有这些,对她也根本毫无妨害,她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大了,心智能力并不逊于他人。那些情缘牵缠,于她何益呢?
铁丝被篝火烤得灼热起来,指头忽然觉烫,蓦地一缩。
沈安颐再次开口,提起另一件事。
“如果当时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可会放过成玄策?”
“会。”
沈安颐意外地看向她。
当时形势敌强我弱,她知道不能、也不愿让上官陵冒那样的险。但经此一战,她们与北桓、与成玄策的仇隙是更深了,这又让她无法不忧心。以上官陵的智慧,怎会不知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上官陵道:“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杀他。”
“但除去他对昭国有利无害。”
“不见得。”上官陵摇首,“成玄策虽无子嗣,但还有一个弟弟流亡在外。杀了他或许会让北桓乱一阵子,却撼动不了根基。”
“他弟弟不成气候,比不了成玄策的手段。让北桓在空耗中式微,也是消除边患的一种方式。”
“那才叫焉知祸福呢!”上官陵淡淡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昭国如今正在变革的关头,一旦没了压力懈怠下去,最后捡便宜的就不知是谁了。”
沈安颐水眸含星,定定瞧了她好半晌,忽道:“这算不算养敌自重?”
上官陵微扭头,勉强压住的嘴角依旧有上扬的趋势。
“养敌不敢当,自重却是必要的。”
沈安颐禁不住笑。
“下等用权谋,上等用形势。你是好师父,我却算不得好学生,连下等的权术阴谋都没能学到三分。”
“公主不需要学什么权术阴谋。”上官陵静视着她,“公主要学会察人心,持正道。察人心者能知远,持正道者能行远。知而能行,自然临事无惑,临难无惧。”
柴草渐渐烧完,沈安颐和采棠也在困倦中相倚着睡了过去。上官陵倒仍然神思清明,无甚睡意,看了看手里的干净衣裳,起身踱出庙来,准备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换衣。
路在脚下,月在中天。上官陵负手独行于荒径上,眼望秋草绵绵,耳听寒蛩凄切,缓缓放松意绪。长时间的警戒和高速思维毕竟太耗心力,她需要适时调节。西风过夜苍苔冷,谁家幽梦到柴扉,细沙柔软的地面上只有月光,她的脑海里却仿佛飘过了许多云影,最终又化作虚无。她不知不觉地站住了,眼睛望着前方。
前方有一棵树。
树上有一个人。
那个人躺在树枝上,左臂曲肱为枕,右臂横搭在腰腹,腕子上挂着个酒葫芦。宽大的纱袍绕过树枝垂洒下来,在虚空中拂卷飘摇,月光透衣而过,似明还暗,朦朦一片,真如仙人的长裾一般。
“卓道长?”上官陵出声招呼。
卓秋澜仰面望着天,神情冥默超远,仿佛已经神游于八荒之外,被她一喊,立刻转过脸来,就着散躺的姿势冲她招手:“上来?”
上官陵一个纵身,坐到她邻近的树枝上。卓秋澜拍掌而笑:“好轻功!”
两根树枝距离适中,高低也相近,不须太大的声音,就能清晰听见彼此说话。上官陵仿效她的模样,仰身躺倚在枝上,浓墨般的夜穹立刻占据了整个视野,参商斗牛排列如棋子,在圆空中闪烁辉映。
“好多星星。”
卓秋澜笑:“你别只顾看星星,也要仔细身下。这几根树枝不稳当,摔下去我可不会拉你。”
上官陵愣了愣,旋即失笑。
“晚生受教了。不过,道长若真无情至此,又为何愿意捎带伤者呢?”
卓秋澜说:“我也不过是好奇。”
“好奇什么?”
葫芦儿在手里转了两圈,卓秋澜叠起双腿,望着天顶的月亮:“我年少时在玉磐山隐修,曾见过一种壁虎,它原本的体色是一种,但到了不同的环境中,就会改变成当前环境的颜色。对于生灵而言,融入环境有那么重要么?不惜改变自己本来面目?”
“融入环境只是手段,捕食和自保才是目的。”
“它能捕食得更多?”卓秋澜一扬眉,“我看不见得。”
“自保总是必须。”
“它明明可以不动。”
上官陵一时沉默。话到这里,卓秋澜言外之意她已了然于胸:为了尚不知在何方的猎物,背负沉重的伪装究竟是否值得?这个问题玉磐山的壁虎或许不必考虑,但却总有一天,要轮到她来深思。
良久,她终于启唇。
“它不能不动,因为这是它的本性。”
“体色的伪装只是一种表象,无碍于本性的发挥。改变外在的颜色,它并不会死去。可是,若要它悖逆本性,不动不跳,不去捕食,那它就无法活下去。比起生死存亡的大关键,区区表象算得了什么呢?”
卓秋澜笑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用小的虚伪成全大的真实?”
“不错。”
“追名逐利,也是人的本性吗?”
“未必是所有人,但一定是多数人的本性。”
“功名常招祸,富贵误人多。人间事何其无常,倒不如放怀天地。荣名利禄,怎及晓月清风?”
“道长说的是。”上官陵微笑,“但人生天地间,又岂能彻底与世相绝?世情如巨浪,我身若孤舟,真能两不相干独善其身么?”
“不试试,怎知道不能?”卓秋澜偏过头,一双眸子湛若清溪,空若明镜,将身边俯眉沉思的少女照了个形影通透。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不愿意。”
山桂初发,夜半的风芳意薰薰,撩动着上官陵额前鬓角的青丝,似要将她引入一个沉醉无归的梦里。半晌,她点了点头:“是。我不愿意。”
不愿就此舍弃,不愿与这万千红尘相别,于是哪怕明知风波险恶,明知世途辛劳,仍不愿意转身却步。
卓秋澜细细瞧了她片刻,轻轻“啧”了一声,道:“可惜了一个聪明人。”
说罢身姿一动,翻下树枝。
叶雨簌簌,斜飞过她身后淡白的月色,她举步欲走,忽觉肩上隐约传来嗡鸣声。
卓秋澜侧了侧头,发觉声音似乎来自背后的剑。
她抬手抽出佩剑,一看,剑锋果真在轻轻震颤。
卓秋澜饶有趣味地瞧着手里轻颤的剑,道:“我继任掌门,领受此剑以来,还是头回见到这种情况。”
众所周知,玄都府掌门传位信物——佩剑和光,乃是传说中的五大神剑之一。
上官陵修眉微动。
“莫非……”她按上腰间剑柄,发觉自己的剑仿佛也在鞘中低鸣。
卓秋澜留意到她的视线和动作,笑问:“那是什么?”
上官陵心念闪过,还是告诉她:“殚思。”
为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真正的殚思剑在她身上的事,她从未主动对任何人提起过,除了代长空外世上也无他人知晓,可今夜对着卓秋澜,她却无意隐瞒。也许是因为对方好意让车,也许是因为方才那一番倾谈……更可能因为卓秋澜给人的感觉太超然太疏懒,让人觉得在她面前故意隐瞒什么事,都有种自作聪明毫无意义的滑稽感觉。
果然,卓秋澜听到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稍微愣了一下,恍然笑道:“原来如此,五神剑相遇则鸣。今天运气倒好,又遇着一桩罕事。‘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她回手将和光剑插回剑鞘,望了望夜空中徐徐转过的星斗,对上官陵道:“你我萍水相逢,可好歹也同乘一车,同走了一段路。临别在即,送你一样礼物可好?”
“哦?”
“我这礼物,空口无凭。不过你若有心,自能到手。”卓秋澜神秘一笑,“你早非孩童,就算时时小心、事事周到,每月也还有几日不便吧?”
上官陵猝不及防,倒是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脸上微红。
“道长明鉴。这是天生的难处,确实最难安排。莫非道长有法子?”
“按规矩来说我玄门功法不传外人,但我观你命理殊异,今日就权且破一次例。”
上官陵不太明白她说的命理殊异指什么,但总归听得出来是一番好意,便称谢请教。
卓秋澜道:“所谓‘顺则凡,逆则仙’。混元至阴阳为顺,阴阳至混元为逆。元婴之体,阴阳未分,故而无男女之别。我就教你一个‘降龙伏虎’的心法,你照此修炼,自能免去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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