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下草芊绵,重门深院静。
小书童山竹背对着大门坐在台阶上,无聊地拽着草叶子。大人被扣在宫中已经好几天了,祸福未知,音信全无,实在让人没法安心。
仰头望望天边,日头越沉越快,看来这一天又是白等。他拍拍衣服,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准备回自己屋里去,门外突然响起拍锁声。
“大人!”
小书童一个箭步蹿回去,喜笑颜开地拉开大门,却是——
“怎么是你们啊?”
“什么叫怎么是我们?”两个女孩子一人手里拎着个食盒,一前一后跨进门来,“脸拉这么长?不欢迎啊?”
“没有啦,我这不是没想到么?”山竹脸色红红,苦笑着抓了抓头发,“红药姐姐,腊梅妹妹,今天怎么有空回府来的?”
红药和腊梅近来并不住在府中。
起因是之前有一回,上官陵与僚属聚宴,时辰耽搁得颇晚。两人放心不下,寻到地方想看看情形。等候的间隙,偶听教坊内演奏琵琶,红药一时技痒,也自己弹了一段,不想却被那坊主听见,极力赞赏,定要聘用她做教师,教习坊中歌妓。红药推脱不过,也是感激人家赏识,便暂应了。后来教习的时间渐长,恐怕深更半夜回府打扰众人休息,便索性在坊中歇身。
“是啊,姐姐可忙了。”腊梅软软地笑,挽着红药的胳膊走进堂屋,“今天好容易才请得半天假,来府里看看,晚上还得回去。”
“没人欺负你们吧?”山竹接过她俩手上的食盒,搁在桌子上,一面问长问短,“要是有人欺负你们,或者克扣你们工钱,就告诉我,我禀告大人给你们做主!”
红药笑着摇摇头:“没有,坊主待我们挺好的,也不短我们的工钱。对了,大人呢?”
一听到这茬,山竹就像在嘴里塞了条苦瓜:“别提了!外头一群混账,嘴上没把儿,可把我家大人坑苦了!”
便将这几天的种种传闻和上官陵被扣宫中的事不分巨细全说了一遍,越说越着急:“你看这都叫什么事?这么多天了,我家大人生死不知的。听说还要验身,这要是被验了,我家大人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两个女孩子转不过神。
“不会吧?大王怎么可能相信这种东西?都是些没根没据的市井流言……”
“这回是个御史告上去的!你不知道他们就是专干这种事的,唯恐天下不乱。他们一开口,肯定比咱们这些升斗小民厉害多了!”山竹越说越恼,言辞中火气高涨,“我家大人有本事,他们眼红着呢!现在大王听信了他们,扣了大人验身,我就怕那些人黑心,假的也能弄成真的……”
他说着说着又觉委屈,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呜呜咽咽:“这要是坐实了可怎么办哦?欺君哎……我家大人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从宫里出来……”
红药脸上的血色一霎褪尽,半晌说不出话来。
恍恍惚惚回到教坊,已经是入夜时分。腊梅忙碌一天,这时早没了精力,洗漱完毕就爬上床榻睡了过去,却也睡得不甚安稳。到了天将明时,更漏滴滴,将她从睡梦中扰醒了。
“姐姐?”她望见抱膝坐在床头的红药,有些迷糊,“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一句话说完,她就立刻发觉了自己的错误:红药虽然钗环齐整,衣衫未褪,却是妆容半残,面容上也隐现出疲乏和憔悴。
“你没有睡吗?”她担心地坐起来,“赶紧睡一会儿吧。”
红药无力地摇摇头:“睡不着。”
“还在想上官大人的事?”腊梅很知晓她的心事,“咱们人微言轻,再担忧也没办法啊。只好等着了,希望老天保佑!你先睡一下吧?熬坏自己也没什么益处。”
红药倏然抬起脸来:“我要救他。”
“啊?”
腊梅吓了一跳,以为她一宿没睡糊涂了,伸手去探她脑门,却被红药拨开,只得改而劝道:“别乱想了,他现在人在宫里呢!”
“那就进宫去救他!”
“你疯了?”腊梅近乎呆滞地望着她,别说宫门何其难扣,就算真的被她侥幸扣开,等待她的也是一片谲波诡云,红药一无人力,二无财力,情形的凶恶远不是她们这样的小女子能够应付得了的。
红药的语气却很坚决:“我一定要救他!”她一扯长裙,从榻上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腊梅赶紧拉住她:“你……你能怎么救他?”
红药看着她笑了笑,笑得很自得,还带着点儿傲气:“我自有办法。”
天市街上的登闻鼓,本是为百姓告御状而设。但事实上,这面鼓从设立以来,就很少被人敲响过。
一来是因为这鼓也是被有司管着的,就算敲了也不见得能被呈报到昭王面前。二来即便运气好受到昭王接见,也未必能告赢,更何况……
更何况普通人打官司,也犯不着闹到御前;真正需要告御状的人,往往自身难保,恨不得东躲西藏,哪还有敲鼓的闲暇和胆量?由是,此鼓一直形同虚设,除了白养活监鼓司一帮闲杂人员,实在也没有发挥过什么作用。
然而今早,天市街附近的居民,却被隆隆的鼓声惊醒了。
敲鼓的是红药。
她的运气相当不错,办事人员随便问了几句话,就真将她送进了王宫。原因无它,只是监鼓司也属沈明温管辖,一听说她要状告上官陵,顿时就来了兴致。昭王虽将上官陵扣下,但王宫毕竟不是监牢,严格说来算不得什么惩罚,昭王又迟迟不提怎么处置,令他煞是心焦。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是能多添一把火就多添一把,尽量败坏上官陵在昭王心中的印象,纵然这女子最后状告失败,也祸不及他,何乐而不为?
“你要状告上官陵?”
红药跪在丹墀下,眼睛只能看见深灰的砖面,昭王的声音从头顶传下,倒也还平和,听不出半分威迫之意。
“正是。”她听见自己带着些惶恐,却又强自镇定的回答。
“你状告他什么?”
“民女……民女状告他倚势欺人,将民女玷污之后又置之不顾,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沈安颐侍奉在旁,闻言一愣,旋即大怒。这丫头在乱讲什么鬼话?上官陵根本就是个女子,如何能对她始乱终弃?
一句“胡说!”就要冲破喉咙,却在即将脱口的刹那,蓦然收住。
假如上官陵能对她“始乱终弃”,岂不就说明上官陵并非女子?那女扮男装欺君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上官陵就能躲过审查,全身而退。至于所谓负心薄幸的风流业债……那谁会在乎?这种事又不犯王法。歌妓出身的女子,在大多数人眼里本不算良家,上官陵与她又无夫妻之份,怕是就连道德指摘都很有限,顶多以后被同僚打趣,却实在于她的仕途无甚妨碍。
她再次低眸,望向下方俯伏着的红药,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这丫头,也真够胆大的,编出这种谎话来,其实漏洞颇多,倘若父王一时兴起,派人稍加查察,便能捉出无数马脚。
红药仍在叩头求告。
“民女虽然卑贱,可也待他一片真心,谁知落到今日的田地,连他一面也见不到。恳求大王做主!”
昭王靠在榻上,神态散漫地听着,既不像十分关注,也没露出不耐烦,过了一会儿,却问沈安颐道:“你怎么看?”
“这……”沈安颐略微踌躇,想了想道:“上官大人倒不太像这种人。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自己的事旁人也说不准。只是,就算她说的属实,朝廷也从来不管这等私事的,依女儿之见,倒不如叫她与上官陵见一面,容她俩自去解决。”
昭王依旧没有表态。
沈安颐摸不准他的主意,着实有些悬心,既怕他不相信红药的说辞,又怕他下令彻查。然而直到红药告退,昭王仍未表露出分毫感兴趣的样子,却在半个时辰之后,突然问了一句:“你觉得这个姑娘是真心的么?”
沈安颐正给他揉捏肩膀,闻言不免诧异。
红药状告上官陵,昭王一开口,不问上官陵怎么回事,却问红药是不是真心?这究竟什么意思?
不过红药待上官陵心意如何,她自问却还是有几分了然的。
“她们的事女儿如何知道?”沈安颐笑得轻微,“但今日看这姑娘的模样,应该……确有些真情。”
昭王点了点头:“既如此,就算把她配与上官陵,也不算亏待了他,是不是?”
沈安颐又是一怔。
“父王的意思是……赐婚?”
上官陵被放出了王宫。
从配殿到宫门的路途,沈安颐亲自相送。
宫道清宁,花木雅致,眼看上官陵逃过一劫,沈安颐喜意难禁,微笑驻留唇畔久久不退。上官陵却是面色沉凝,步履稳重,罕言寡语,如怀忧思。
“你回去好好休息,安心等着接旨。”
沈安颐将昭王赐婚之意转达完,恐怕上官陵反对,不等她开口,便急不可耐地道:“你娶了她也好,有一个夫人在堂,往后再没人能拿你身份的事做文章。这回真是万幸,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我还真怕你熬不过这一关。”
“可我……”
“好啦别想太多。”沈安颐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断她的疑问,“你这回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可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别因小失大。父王施恩一次,可未必会施恩第二次,别赌一时之气。渡过这一劫,来日方长呢!”
上官陵沉吟片刻,大概觉得为此与她起争执多少有点不识好心,便只道:“多谢公主。”
一路闷不吭声,驱车直返府邸。
推开家门,迎面便望见院子里坐着两道人影,满面忧愁焦急,正是红药和腊梅。
“大人!您回来了!”
一看清是上官陵,两个女孩子喜极而泣,忙奔过来相接。
上官陵开口:“红药,多谢你。”
红药脸色羞红,忙忙摇头:“不,不用谢我。我受大人许多恩惠,应该的。”
这话也不纯是谦虚,她自己也没想到真能成功,只是抱着拼一拼的心态,事前准备也不周全,回头想来,其实莽撞得很。
“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陛下不相信你的说法,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我……我没想过那么多,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不管用什么法子,能帮大人洗脱流言,让大人能回家就好了……”
上官陵面如止水,静静凝视着她,像在思量什么事。她被扣宫掖多日,除了显得更沉着些,竟也看不出什么变化,神色间并无一分仓皇虚惊,仍是从容清绝的风度。
红药不敢与她对视,但觉双颊火烫,只好低下头去。
上官陵凝视她许久,终于撤开视线,道:“你们去休息罢。”
“是。”
水声长,瑶草短。
绕过荷池,穿过兰圃,上官陵转步西廊。
推开书房的门,一切光景如旧。
上官陵的府邸不大,劳役不多,原先的仆人就已经够用,红药来此寄居时,便只叫她收拾书房。至于怎么收拾,收拾到什么程度,其实上官陵不在意,府中也没有人督促,但红药做得很用心。茶盘里一只杯子碎了个角,她找遍大街买来原样的替换;她不识字,可书籍的摆放从来没有错位;花架的格纹细密,难以擦拭,她就用手帕一点一点地绞出灰尘。
做到这种程度,除了性格之外,自然也是有很多情意在内。而这些情意,本身也是复杂的。
除了倾慕,也有感恩。身份的相差带给她错觉,令她看待上官陵的目光总是仰视的,这就不免放大了上官陵所做的一切,她随手为之的照顾、无心脱口的赞赏,到了红药眼里,都成了深恩厚意。
这些,都是上官陵早已知道的。
可她仍未料到,这姑娘竟能为她做到今日的地步。
红药是聪明的。比起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大罪,负心薄幸只不过是“瑕不掩瑜”的污点。她正可借此自污,一者趁机脱罪,二者消除君王戒心。
可是……
可是,她岂能为了掩护自己身份,误却另一个女子的终身?
对此沈安颐倒挺看得开,“她自己情愿又不是你逼她。何况她不是喜欢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许她高兴呢。你要真不安心,等将来解脱了身份,再为她另觅良人,不也一样?”暗地里劝她时,沈安颐如是说。
这番说辞粗听起来合情合理周到圆满,但问题在哪儿上官陵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之所以至今坚持站在朝堂上,无非是为了实现少年志向,可这身男装谁知道要扮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若真拖到了那时,红药青春已逝,红颜已老,又有多大机会能找到一个好归宿?
这并非一时一刻的权变,而是关涉长久的大事。
人生不满百,每个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她上官陵怎可如此自私?
暮色幽暗了。
她的眉心如纱帘不展,她的思绪如凝云不流。她抬手,为自己点燃一盏桌灯。微红的焰火在眼前渐渐亮起,温暖的颜色催远了她的记忆。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长夜里,有人曾为她点亮一支烛炬。
细月如眉,玉栏沉醉。金井生寒时,风摇夜合枝。上官陵独立窗前,凭栏伫望,看月色在回廊下铺开,一寸相思地,花影正徘徊。
若是抗旨……
公主说得对,昭王放过她一次,却不可能放过第二次。哪怕她身上真的毫无秘密,昭王也很难容忍一个再三挑战自己权威的臣子。
“怀瑾握瑜,当知自惜。”
临出宫前,昭王曾如此谆谆告诫,话语中不乏爱才劝勉之意。但上官陵知道,他有多喜爱臣子的才能,就有多厌恶臣子的恃才傲上。
一个女子,隐瞒过众人的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绝非易事。能够遇到赏识自己的君主,并托以重任,更是难得的幸事。她如今已身当高位,倘无意外,下一步便可位极人臣。她凭什么,凭什么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局外的女孩儿,无视君主的告诫,辜负朋友的爱护,冒着触怒龙颜自取祸患的危险抗旨呢?
况且就像公主所言,红药她是自愿付出的,不是吗?她既然爱慕自己,那若听到昭王赐婚,肯定不觉得委屈,反而会很欢喜吧?
可这样的欢喜又何尝不是一种虚妄?她很快就会察觉自己有意的疏远;察觉自己连洞房花烛夜都不许她近身;察觉她的感情始终得不到回应;察觉作为一个妻子,她却夜夜都在独守空闺……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一切,发现她根本嫁了个女子,是朝廷与她的“夫君”,联手用精妙的谎言和权力欺骗了她,玩弄了她的感情。
就算她心地良善,为了“夫君”的前程隐忍不发,那她上官陵自己,日日对着一个骗来的妻子,坐卧之间真能觉得安宁吗?
月影渐渐偏西,竹枝在风中拂摆,时左时右,像在轻轻地摇头。
上官陵叹一口气,坐到了书桌前,一手支撑着额角,随意翻弄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摞成叠的书本之间夹杂着几张信笺。她想起去年,她也曾利用谢璇的书信博取谢琬的亲近之心,进而达成自己的计划。其实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浮沉宦海,谋敌谋国,兵不厌诈,无所不用,何必又在这时候装什么仁人君子?顾前顾后,泛滥着所谓的好心呢?
然而……
上官陵闭了闭眼。然而,这是不一样的。
利用谢氏兄妹那一次,她身负昭王使命,还可说是出于国家立场,为了大局利益,但这回算什么呢?红药的牺牲无非是成全她上官陵的个人私利罢了。
她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份恩情,越掂量越沉重,沉重到让她几乎想不出如何才能报偿,她自问生受不起。
不过……或许也不必急于一时。
就算昭王现在赐婚,等将来公主继位,自己再向公主讨个恩典——她必定肯给的。届时只要红药愿意,就能恢复自由之身,甚至她还可以请一道新旨,为红药寻一个优秀的夫婿……也算得上是尽力的补偿了。
一宿不成眠。
直到五更天时,上官陵倦意难支,这才倚案睡了过去。没过多久,忽觉有人在大力推自己,睁眼一看,却是小书童山竹。
“大人!大人快醒醒!”
“什么事?”
“大人快去前厅,宫里来人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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