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上官陵被释复官,沈明温大吃一惊。
他好不容易从桓王那边得知上官陵很可能女扮男装,布置下种种圈套,费了不少心思。虽然中间几经波折,但最终还是成功让上官陵下狱。更听说沈安颐不顾昭王愠怒,犯颜替上官陵求情,被昭王痛加斥责,眼看君心将失。他踌躇满志,以为大功可成。老二早已不知所踪,再去掉沈安颐,王位唾手可得。谁料竟忽然传来如此消息,无异于晴空霹雳。
“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对于宁休的忠告,沈明温万分赞同,于是买通宫中太监,趁夜放起一把火,而后自己带着一众私兵,前往宫中救火救驾。
他自忖私兵不多,倘若遇到禁军力阻,那是难有胜算,打算假传口谕,就怕禁军统领不信。哪想到今晚运气意外的好,才走到半路,就碰见内宫总管潘濂匆匆而行。
“潘总管往哪里去?”
潘濂一抬头,看清面前人是大王子,不由一阵觳觫。
他不是怕沈明温,而是被他身后那一群人,和这将有所为的气势给吓到了。他也是宫中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哪能看不清形势,猜不到用意?而他现在恰好落了单。真是极不妙的处境!
“奴婢……奴婢去寻公主……”他的声音软弱无害,驯顺至极。
沈明温的脸色在晦暗光线下看不太清,略停稍时,问道:“找公主为什么会出宫?你找她做什么?”
“禀大王子,是因宫中走水,陛下病中闻报惊惧昏迷,宫中大乱,急需有人主事。可据说公主送上官大人回府了,奴婢这才出宫,正欲赶去上官大人府上。”
早在沈安颐派人送信之前,昭王就已经得到了柏梁殿失火的禀报,那时沈安颐还在路上。潘濂见昭王昏迷,慌乱之下亲自去寻公主,却听宫女说公主送上官大人出宫去了。他出于习惯立马往仪凤门跑,那是上官陵惯常出宫的路线,可却没想到阳明宫和长年殿方位不同,上官陵就近取便,没走南边的仪凤门,而是走了东边的御龙门。他一直寻到宫门都不见人影,以为沈安颐去了上官陵府上,便自作主张出了宫,不料却被大王子逮了个正着。
沈明温听说不是为了传位,顿时放下心来,遂对潘濂笑道:“宫中需要主事之人,也不必非得找到公主。我刚得到消息,正准备前往宫中救火,保护父王。你跟我走吧!”
潘濂一个太监,又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哪有拒绝的胆量?只得唯唯相从。
沈明温借潘濂之口假传昭王口谕。对于这个老总管,禁军统领表现出了足够的信任,沈明温兵不血刃,长驱直入进驻内宫。
宫中果然乱成一团,救火的救火,逃窜的逃窜。既然现在宫中已是自己天下,沈明温救起火来自然不会怠慢,火扑灭后,又令众兵把守各处,他自己则急急忙忙跑去翻找玉玺,准备拟定传位诏书。
宁休提醒他,现在昭王和公主都尚未找到,还是先找到他们要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算有个着落,不然恐有反复。
到了这一步,沈明温登位心切,并不很把他的话放在耳朵里,说事情可以并行不悖,你们且找着,我这里把大事定下,就算他们还有一口气,我事已成局已定,又有禁军在手,他们不能如何。
宁休见此,只好自己加紧督促找人,又派人出宫去找。那头沈明温到处找不到玉玺,心焦气躁不已。宁休于是建议他不要写传位诏书,改写代政诏书。这样,将来如果有什么意外,或者大臣们质疑问责,可以解释成一时情急,担心朝纲大乱,为社稷着想,才出此下策。否则若写成传位诏书,一旦有变,那就百口莫辩了。
沈明温听取建言,让他斟酌着写了一张代政诏书。
次日一早,群臣入朝,只见宫中甲兵林立,宫门殿墙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发一语。
来到殿上,未见昭王身影,却看见大王子沈明温站在前边,面色压抑,眼神躁动不安。
群臣上前拜见:“参见大王子殿下!”
沈明温见到他们,立刻松了一口气,又像更激动了几分,手指都有些颤抖。
“众位大人你们都来了,昨夜宫中大火,你们可曾听说么?”
“有所耳闻,不知现下是何情形?陛下今在何处?”
“我昨夜一听说,就立刻入宫召集禁军救火,保护父王。最后火扑灭了,可是……”沈明温说到此,长叹了一口气,“可是找遍了宫中,都没找到父王和王妹,却寻到一封诏书。”
“哦?诏书?可否让臣等一观?”
沈明温神情伤感,艰难地点了点头,出示诏书,群臣都赶忙围过来观看。
冯虚看了良久,心下嘀咕。诏书没有加印,但措辞很有分寸,只是说让大王子暂代朝政,后事再议。倘若陛下和公主真有不测,或者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处置政务,有此交代倒也合理。
他暗自忖度,没有吭声,却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先开口了。
“殿下,不是臣不相信,但这诏书上为何没有加印?”
沈明温叹道:“这个我也疑惑,或许是昨夜火大,父王和妹妹急着避火,印玺又放得隐秘,来不及加印。只是……唉,我也疑惑得很。”
群臣相顾片刻,道:“如此也有可能。不论如何,国不可一日无君,朝纲不可乱,政事必须有人主持。既然陛下留下此诏书,那就暂且如此办理,以后再看情形。”
沈明温见群臣接受了这个安排,不由心花怒放。还是宁休说得对,事情得一步步来,等自己将朝政牢牢抓在了手中,届时就算有人出来搅局,他也无所畏惧了。
群臣分班列位,一齐叩拜。沈明温手捧诏书,泰然受礼。
一道剑光飞驰而来,掠走他手中诏书,钉在后边的蟠龙柱上。
沈明温一愣抬头,看清来人,登时大怒。
“上官陵!君前动武,该当何罪?”
“谁是君?你么?”上官陵有趣地看着他,唇角勾得嘲讽,“我不知你何时继位了。”
“放肆!诏书在此,你还敢无礼?”
“诏书?”上官陵笑了笑,“好极了!我这里正好也有一封诏书。”
手臂一抬,一卷金旨高举过头顶。
“沈明温接旨。”
沈明温没反应过来。
上官陵不急不忙,将诏书端然展开,朗声念诵。
“事君事父之道,忠孝为本;祸国祸民之恶,逆乱为尤。大王子明温,素无懿范,枉受典坟。既通款曲于寇敌,复陷骨肉于死地。豺心枭志,邪僻成性。非玉烛之可调,实天人所共弃!着龙骁卫即日锁拿,押送诏狱听候发落!”
宣诏声一落,立刻便听门外脚步杂沓,锁链叮当,十余名甲衣佩刀的侍卫冲进殿来,不由分说擒住沈明温双臂,准备给他套枷锁。
“不,不可能!父王不会抓我的!我要见父王!”
旁边私兵见状,准备冲上去护主,禁军统领银刀出鞘,挡在了殿柱间。
上官陵道:“我预先交代禁军统领,大王子若率兵前来,只需迎他入宫,不可抵抗,就是为了避免厮杀。今日除了沈明温,余人无罪。”
私兵们听说,一时不敢动作。
沈明温犹自不可置信,发疯似的抗拒挣扎,恐惧和狂怒逼得他再也顾不上矜持,对着上官陵吼叫起来。
“上官陵!你含血喷人!竟敢矫诏锁拿王子!你好大的胆!你……”
“矫诏?”
一张笺纸甩到他眼前。
“你可认得这个?”
沈明温定睛一看,霎时手脚冰凉。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墨迹行行,染在他精心挑选的云纹玉笺上,赫然竟是自己与桓王密谈合作、谋划计策的书信!
但是……但是这些书信自己早就令人销毁,怎么会出现在上官陵手中?
“不……这不是……这都是别人的陷害!是伪证!是伪证啊!父王,孩儿冤枉!”
“伪证?”上官陵见他抵死不认,不禁冷笑一声,“想不到殿下连自己的字都认不出了。放心,除了这个,碧玉山庄始末,陛下还亲自问讯过相关人员。人证物证,三方对证,一样不会少!”
她不欲再啰嗦,指尖一动收回信笺,侧头吩咐道:“押走。”
昭王和沈安颐毫发无伤,只不过在那夜的火光照耀下远避去了郊外的离宫:太清宫。——这件事当然是在处理完沈明温之后才被众臣得知的。
火灾后的王宫有待修缮,早朝和日常理政的地点也便改在了太清宫。群臣不辞辛劳地往来于府邸和离宫之间,除了公职上的必要,也因存着一窥究竟的心思。当看到公主接见他们的时间日益缩短,白天的议政频频被突兀出现的宫侍打断,他们知道,昭王的日子不多了。
有幸进寝殿叩安的臣子发现,病榻上的君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到了月底,沈安颐不得不暂时放下一切政务,不分昼夜地侍奉榻前。
昭王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短暂清醒的片刻,也每每分不清身边侍候的人。可一天夜里,他竟奇迹般的苏醒,凭着一己之力从床上坐起来,就连呼唤女儿名字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苍劲有力。
睡眼朦胧的沈安颐蓦然惊醒,一下扑到床榻边。
“父王!”
她的眼里涌起激动的泪花,急忙要传太医,却被昭王止住了。
“不用叫他们,我有些话和你说。”
沈安颐一边抹泪,忙忙点头:“父王请讲。”
蜡泪如线,烛焰猛烈地蹿腾,似要拼着余力燃尽这最后的长夜。
沈安颐看见父亲翕动的嘴唇干裂苍白,她害怕。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昭王此刻的精神矍铄很可能只是大限到来前的昙花一现。她颤抖着靠过去,紧紧握住父亲枯瘦的双手。
“本王一生,少德寡能。对外不能御强寇,对内……不善教子孙。身后能留下来的,除了几个尚可一用的臣子,便只有一个烂摊子……”
“方今天下无主,列国彼此侵吞不休。我昭国兵弱,虽赖先王福荫,保得社稷至今,却也屡受苦患。十五年一场大战,北桓袭我封疆,残杀子民无数。二十二年又夺我城池……这不但是为父之仇,更是昭国万千子民之恨啊!为父每刻不忘报还,奈何天不假年……”
他闭目一叹,眼角似有泪意,半晌平息了悲怀,方才睁眼看向榻前的沈安颐:“孩儿,为父知道此责重大,你又是个女孩儿,你要是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重担……”
“父王!”沈安颐握着他的手越发用力,眼眶里泪光莹烁,眼神却坚定毅然。她开口,吐字如钉:“女儿担得起。”
若是放在平常,她可能的确要瞻前顾后掂量一番,但此刻却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坚决的勇气,也许只是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驱使:必须扛下这一切,不能让父亲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还不得安心。
这句话出口,她看见昭王眉宇舒展,眼神变得宽慰祥和起来。
“你的两个哥哥,今后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又是一道难题。沈安颐抿了抿唇,终究还是直抒胸怀:“人之初,性本善。哪个做子女的,天生就想当悖逆儿孙?只是有时走岔了路子,一步错步步错,便不免自误了。”
昭王慨然叹息。
“你说的是一个理。但他们最大的错,是生错了门户。你二哥虽然莽撞,但若生在寻常士绅之家,也可一辈子衣食无忧,或许还能博个憨直好施的名声。你大哥有些聪明之处,更兼消息灵通,善于钻营,若生为商贾之子,未必不能兴旺发家——后事如何且不必提。可惜呀,偏都生做了王子,被王位的光辉迷了心窍,眼界又不够,成日只会计算自己那点子事情,偏要往这条路上钻。这也是本王早年疏于教导之过,待到明白过来,悔之晚矣。”
沈安颐俯首称是。
“为一己计谋,可以为庶人;为一家计,可以为家长;为一国计,可以为国君;为天下计,方可称天子。你今后坐了这个位子,千万要记得自己的责任,不可让自己的心小了,不可被它迷惑。这位子,历来最能惑人。”
“是,女儿记住了。”
昭王喝一口水,端详她片刻,又道:“你这孩子,万事都好,只是太重情了些。情这个字,有好处,也有坏处,可惜能用好的人少,自误的却多不胜数。”
“父王教训的是。”
“去,”他指了指宫殿另一头的博古架,“替为父拿过来。”
架上挂着一幅画,绝大多数时候是卷起来的,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应昭王要求展开。沈安颐将它取下,捧到昭王面前,接到父亲眼神示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画中并无花鸟鱼虫,仅有一名女子手持杏枝迎风而舞,姿态却与宫中歌儿舞女颇为不同,别有一番侠烈风范,可她看向卷外的眼眸却又温柔如水,浅笑含情。
沈安颐感慨万千。
母后驾鹤已久,而今只能在梦中画里重逢,却也聊胜于无。
“早知后来如此,我当初绝不执意要她入宫……”昭王凝望画纸良久,突然松懈了全身的力气,向后倒回枕上,声音也低落下去,“不但令她过早辞世,就连她所出的子女……也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还留在本王身边的,竟只剩下你一人……”
他无力地闭住双眼,记忆不合时宜地涌出,迫使他再次回想起那桩最令他心痛憾恨的往事。他原本,原本可以留下一个好孩子,却被自己亲手放弃了……
“君若弃此儿,将来膝下无孝子。”
洪希圣的告诫之辞言犹在耳,当年的他却嗤之以鼻。他是严格的父王,是英明的国君,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孝又怎样不孝又如何?他教治严明权不易手,小子们还能翻天不成?
岂料到了如今,会是这个局面呢?
世事变幻得这样快,而他的心境也早已不复从前。
“你可还记得你那个最小的弟弟?”
沈安颐一愣之下也即回神,点头道:“记得。”
“他没有死,本王没有杀他。你母亲派人将他密送出宫。他毕竟是你母亲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我不忍赶尽杀绝,便只装作不知此事……”
沈安颐吃惊得忘记了言语。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幼弟的真实下落,还是来自父王的口中。对亡母的追怀、对幼年时代的思忆,和天性中对姊妹的疼爱之情混合交织,令她一时悲欣交集。
“那他现在何处?”
昭王的眼神却涣散起来,脸色也渐转迷茫。
“他在何处……本王也不知道……我多次遣人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本王的罪孽……是本王的罪孽啊……”
为了所谓的社稷安宁,抛弃襁褓中的亲生骨肉,究竟是对是错?到头来,却只剩下了几个不肖子孙,这是否也是上天的惩罚?惩罚他的无亲,惩罚他的不仁。
“安颐,你继位以后,也要继续找他,为父欠他的……如果他还活着……”
“如果他活着,女儿定会保护好他,教他读书,让他继承王位!会的!女儿会记得的!父王放心,父王——”
少女的话语噎止在喉咙里。
榻上昭王眼皮一抖,颓然覆下。握着她的手突然松开,无声垂落了下去。
沈安颐呆滞地跪在地上,两眼发直地看着父亲,整个人恍如坠在空中。宫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肃穆而悲切,内侍宫女跪了一地,短暂的惶恐之后,响起了连片的举哀之声。
沈安颐迷迷糊糊地听见极长的钟声,伴随着先王宾天的布告声传出寝殿,传出太清宫,飘下山岗,飘过河流,飘向王都的宫城闾巷……明日,便将朝野皆闻。
《列国志·昭志》:丙午年十月,惠王崩,遗诏公主安颐嗣位,丞相冯虚佐之。其时公主年少,天下哗然。
第一缕阳光照进殿宇时,沈安颐倚坐在棺木旁,思维陷入了一片混沌。
时隔一年,她再一次经历了丧亲之痛。这回死神并非突如其来,她对这一天早有预料,可当它真正降临时,理智上的准备对于减轻痛苦的帮助仍是微乎其微。悲恸之外,更有数不清的迷惘。她果真能像自己在父亲病榻前承诺的那样,独自肩负起国家,担当如此重任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虽然去国为质多年,他真正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子女心中,父母的存在总归像是一道屏障、一份倚恃,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现在这道屏障已然消失,一切都落在了自己手中,不论是权力,还是责任。
她本能地蜷缩起来,轻轻抱住自己柔弱的肩膀。
寂静中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节奏均匀,沿着青砖地面回荡而近。
沈安颐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好一会儿,方才辨认出这个头戴高冠、脊背笔挺的人是父王留给她“尚可一用”的臣子之一——韩子墨。
韩子墨捧着孝服站在她面前,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开口,话语也简洁无比:“请新君更衣。”
沈安颐向他看看,不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此刻却也无心细问。
她转过头,茫然四顾,宫殿内外一片缟素。白幡无数,飘卷不息,犹如大雪纷飞。
人影在门槛前轻轻一掠,上官陵款步而入。朦胧晨曦之中,她的身姿峻拔而坚稳,如一道清光,劈开拂晓的霜尘。
一刹那春风吹了满殿,沈安颐缓缓站起,迎向她即将到来的、注定风云激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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