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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六章 假凤虚凰

黑岩堡堡主仇元朗是个中年男子,受命经营此地至今少说也有十几年了,在当地的影响比之过忘山门尊主恐怕还更深入几分。在他之前,没有人能将这个堡主之位坐这么久,他能博得三尊信任而长居不退,主要在于会做和敢做。

除了米粮布帛,每季的新鲜蔬果他都亲自挑最好的先送上玉霄宫。治下有骚乱,不等消息传出就已被他摆平。在山门中,他看起来忠实驯顺;坐镇堡内,则显得威严专断。若说他性情粗鲁,他又颇有心机;若说他城府深沉,他又不饰喜恶。乡人畏惧他,过忘山门覆灭后,更鲜有外人与他打交道,因之,黑岩堡的大门,已经沉寂了好一段时日。

上官陵和沈安颐刚一步入客堂,立刻就感觉到主人家沉重的视线,好在她们经历过的场面不算少,当下只是略觉愕然,神态举止仍是从容如常。

“两位怎么称呼?”仇元朗先开口招呼。

上官陵作了个揖:“鄙姓凌,单名一个尚字,这位是内子。颐儿,还不快见过堡主?”

沈安颐向她眸中一望,分明看见一丝促狭笑意,不由暗自腹诽:这人在外头拦她拦得那么急切,现在做起戏来倒挺乐在其中,还颐儿呢,连父王都没这么叫过,真是小看了她的胆子!行动上却只得配合,柔顺地上前见礼。

仇元朗看见她,眼神顿时一亮,随即流露出兴味。

沈安颐年少貌美不必说,坐久了君位,周身自带一股大方气度,这种大方与世家闺秀的大方也不太一样,有点疏离和睥睨之感,却又浑无迹象,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就仿佛一个天然的谜题。

“夫人天生丽质,与凌公子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后堂刚备下酒食,有你们陪伴,这顿晚餐想必更有滋味。”

这是要请她们共进晚餐的意思了,但上官陵和沈安颐听在耳中,怎么都觉得这言辞不太对味,仿佛她们是什么佐料或优伶,存在只是供他助兴添乐子的。

沈安颐微微向上官陵那侧偏过脸颊,低声说了句什么。

“两位有什么意见吗?”那堡主问。

“承蒙盛情,”上官陵应道,“那我们就叨扰了。”

酒菜十分丰盛,杯盘器皿也极华贵,堂内美婢如云,个个锦裙绣袄,端着巾盆婉容侍立。

上官陵和沈安颐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愕:区区一个堡主用度便已如此,那过忘山门三尊平日又该奢靡到何种程度?

她们却不知道,若是放在以往柳缃绮还主持大局时,这堡主是不敢公然摆出如此排场的,现在大权独掌,上头没人压着,他自然不必再压抑自己。

仇元朗邀二人坐下,上官陵自称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敬了他几杯,仇元朗也无不悦,和她们叙起闲话。

“两位是路过的客商啊?”

上官陵想,若说是客商,不免要引他问出押送的货物何在,便答道:“非也。在下一介书生,只因故乡遭逢丧乱,这才携内子出逃,另觅安身之所。”

她的模样本就俊雅之至,一副风流名士之姿,说自己是读书人,倒比客商听来更为可信。

仇元朗于是点点头:“容国么?前阵子的确乱得很。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并无具体打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四处碰碰运气。”

“我这堡内空大,你们既然没别的打算,不妨就在这里住下。”仇元朗呵呵笑道,“人家都说我武人粗俗,今后我也好跟着两位沾沾文墨。”

他口中说“两位”,眼睛却只盯着沈安颐。

上官陵道:“多谢堡主美意,但恕在下直言,此地怕也不够安宁。”

“不安宁?”仇元朗惊奇,“怎会不安宁?”

“此地乃各方交通之要冲,可据在下看来,关口守备甚少。一旦诸侯看中此地前来攻取,我等怕又难免兵祸之苦。”

“原来是为了这个。”仇元朗笑起来,轻鄙地看她一眼,“你只看见我关口守备少,却没看见我那关口何等险峻么?我告诉你,我虽然兵马不多,但只要牢牢把住两关,他就是百万大军也攻不进来!我这坝中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养现在这些兵马刚刚好,再多一些,麻烦也多呢!”

上官陵做出恍然之色,表示受教,视线一转忽见沈安颐正在皱眉,便问:“颐儿,你怎么了?”

“有点头晕。”沈安颐乏力地扶住额头,“我大概是累了。”

上官陵立马领会,向仇元朗道:“内子不便继续相陪,不知堡主……”

“好说好说。”仇元朗连声答应,“我已命人收拾好客房,既然夫人身体不适,那你们就早些休息吧。”

沈安颐推杯起身,忽觉裙角像被谁踩住,趔趄了一下。仇元朗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扶住,沈安颐本欲道谢,却觉手被他握得极紧,挣了一挣,竟挣不脱。仇元朗笑看着她,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沈安颐霎时怒上心头。

上官陵看出不对,起身上前。仇元朗见她过来,这才松了手。上官陵揽过沈安颐,任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却不作色——一来是发作无益,二来她实在是个假夫君,当下任何反应恐怕都易露馅,倒不如压制着情绪,便仅略带不悦地看了仇元朗一眼:“多谢堡主款待,恕愚夫妇失陪。”

回到客房关上门,沈安颐的怒气终于不必再掩饰,奈何对着上官陵的脸,竟然一丝火气也发不出来,最后只憋得自己双颊通红,倒教上官陵看得直摇头。

“真是何苦?非要来瞧这个新鲜。如今新鲜没瞧见,却先给自己添一肚子气。”

“不成人的东西!”沈安颐想起席间的事,神色愈冷,“我看他这个堡主也算当到头了。大凡身居高位的人,若想坐得稳固,便不能只考虑自己一人的利益。我倒要看看,那位忘教主能纵容他多久!”

“忘岁月估计也没想长久留着这么一个山大王。”上官陵道,“不过借着他嚣张胆大的性子,正好阻挠桓王插手,自己还不落罪名。”

话才毕,却见沈安颐如有倦容,上官陵心头一紧:“你果真不舒服?他在茶水里做了手脚?”

说着竟顾不得君臣之礼,忙拉过她的手腕把脉,沈安颐疲乏地点头:“想是如此……不过你怎么没事?”

那堡主色胆包天,但若有对她什么企图,又怎会放过她“丈夫”?

上官陵道:“我有内功心法护持,神思清明过于常人。想来应是他临时起意,不及准备迷药,只放了点助眠的东西,因而对我不起作用。”

她把完脉,从袖袋里取出一个药瓶,放在沈安颐手中:“这丸药能解毒也能补神,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沈安颐握着瓷瓶,只觉心头一片温腻,连昏倦都消退了几分。

“那你呢?”

“我还有。”上官陵眼波漾开,流转出一丝清浅笑意。

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沈安颐道:“仇元朗说他兵力不多,依你看可信吗?”

“目前能看得见的地方是不多,但不知这堡中是否有藏兵,需要查看过才能下结论。”

“嗯,明天我们设法查探一番,此人心思叵测,事情越早了结越好。”

为免打草惊蛇,侍卫都被留在了关外,上官陵为了便于近身保护沈安颐,与她假扮夫妻,当夜只好同室而居。沈安颐对上官陵极其信任,有她在旁陪伴只觉十分安心,比平时睡得还更深熟一些,到了中夜,忽然被上官陵唤醒了。

“嗯……?”

上官陵压得极低的声音在她耳畔:“陛下喜欢看新奇,外边正好有个新奇,可想看看么?”

沈安颐蓦然清醒,睁眼一看,上官陵正站在床前。

“什么新奇?”

上官陵引她来到门口,拉开房门,门槛外赫然躺了两名大汉,竟是人事不省。

“这……”

“他们用管子往屋内灌迷烟,被我发觉。我堵住里面这一端管口,迷烟倒溢了回去,把他们自己迷倒了。”

“他果然不安好心。”沈安颐冷笑,“把门关上,咱们且睡,等看明早是何情形。”

次日一早清平无事,门外两条大汉早已不见踪影,仿佛昨夜插曲真是黄粱一梦。婢女小荷进来侍候二人盥洗,说笑间天真烂漫毫无心机,上官陵和沈安颐便也和颜悦色若无其事。

沈安颐在梳头,一支发簪半天戴不上去,唤小荷过来帮忙。小荷试了一会儿,也不成功,末了又得惊动上官陵。

“还是插不上?”

小荷道:“不是插不上,是总滑下来。”

“应该是手法的问题。”上官陵接过发簪看了看。这是一支金簪,但金是镀的,实际上不知是铜还是铁,掂在手里颇重,摸起来很硬,做工也不好,簪头过于尖锐,感觉戴上去都能戳破脑袋。

“你怎么会用这种簪子?”上官陵纳闷,宫中用具未必件件精细华贵,但都有一定的制式。

沈安颐道:“这不是从宫……家里带过来的,是尹璋在半路上买的。”

她出宫时着侍卫装,所以不曾携带首饰,后来想到钟离煜没见过她几面,恐怕伪装之下他更认不出,便托尹璋去寻一套女子衣饰。尹璋未成家,不会挑选女子饰物,用选兵器的方式选簪珥,专挑坚硬不折光芒闪亮的拿了回来。她虽哭笑不得,但说到底是自己预先安排不周,便未加责怪,先凑合用着。

“昨天那支压髻钗不见了,只好用这个先替替,谁知竟戴不上。你试试,若再不行,我就拆了头发换个梳法,不用它好了。”

上官陵拿着金簪走到沈安颐身后,端详着她的发髻琢磨了一下,然后要了梳子来,不多时便解决了难题。

“这可神了!”小荷稀奇,“凌公子,怎么你戴就不滑了?连簪子都听你的话?”

“滑下来是因为簪子重,我把它藏在头发里边,底下拦一层,所以不掉了。”

“凌公子,你可真聪明!”小荷望着她,笑眯了眼,“你人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做你的家人一定很有福气。我哥要是也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不然……”

话语突然收住,她仓促地咬住嘴唇,旋即转开话题。

“啊,凌公子,你们要是不急着走,我今天带你们在堡里转一转可好?杜鹃花开得正艳呢!”

上官陵敏锐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停,点头道:“好。”

岁入深春,群芳半残,唯剩杜鹃荼蘼犹自暄妍,依依系留着最后一点春消息。面对如此可感景色,上官陵和沈安颐却丝毫生不出“目极千里伤春心” 的闲情,她们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观察堡内的形势和布防上。

黑岩堡规模不大,从外到里建有数重高低不齐的围壁,重要的出入口有佣兵把守。内部有仓廪和马厩,其余房舍院落亦无奇处。上官陵根据人员分布和走动情况判断东西两院是佣兵住处,北面是姬妾内闱。

“那是什么地方?”上官陵指着前方一座高大屋宇发问。

小荷道:“那就是堡主的住处。”

“你们堡主武功是不是很好?”

“这个我不清楚,平常也不太见他动武,不过大家都很怕他是真的。”

“为何怕他?”

“他是堡主嘛!”小荷答得理所当然,“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

三人漫步走过主屋,转过一道墙垣,前面是一方鱼池。

小荷道:“这里荒僻,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往那边走吧。”

沈安颐取出手帕拭汗:“走了许久,不如歇一会儿。”

小荷只得依从,三人在池边的石栏上坐下,上官陵问:“小荷,你家住哪儿?在这坝里么?”

小荷拽了一把茅草在手里玩,闻言点点头:“是啊,往东五十里,就是我家。”

“你家有几口人呢?”

小荷抽草的动作停住,脸色显得难过起来,却不吭声。

上官陵便道:“这么说你是孤儿。那想必是堡主收留你,照顾你长大了?”

“他才没那种好心!”

小荷一句话脱口而出,猛又咬住嘴唇。好一会儿,她抬头向上官陵望了望,有点委屈地开口:“凌公子,我看你像个好人,我就跟你说了吧。我爹娘死得早,我一直跟着哥嫂过活。我嫂子好看,有天被堡主看上,派佣兵来抓人,我哥跟佣兵打起来,结果自己被打死了,我嫂子也跳井了。那几个佣兵为了交差,就把我抓进堡来。”

说到最后,她眼中泛起泪光。沈安颐见状便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与上官陵对了个眼色。

等小荷平复了情绪,上官陵道:“小荷,我有点口渴,可否劳你替我倒一杯茶来?”

“好。”小荷立马站起身,“我这就去。”

眼见四周再无旁人,沈安颐顾谓上官陵:“看来乡人所言不假,这仇元朗残民自肥,欺男霸女已非一日。”

她们昨日入关,沿路走访得知了些情形,后来投宿黑岩堡,主要也是为了核实消息,进一步了解详细。

“人心不附者,虽有金城汤池不能守。”沈安颐道,“倘若成玄策不想再与忘岁月周旋,起意强夺此地,必能得手。我们既然占得先机,便不可白白放过。依你看,我们若现在动手,胜算几何?”

上官陵稍加盘算:“七成。”

“还欠缺三成,是什么?”

“龙骁卫虽然英勇,但此次随行人数不多,少于仇元朗的部众,这是一成。堡中仓廪丰富,可以支持守兵久战,而我们临时作战,没有太多储备,只能选择速胜,这是第二成。仇元朗曾为过忘山门部下,自身肯定有武功,但不知水平如何,能对局面产生多大影响,这是第三成。”

沈安颐听她历数完,忽笑问:“文萧关不易攻破,你没有算入?”

上官陵道:“文萧关守兵不过数十人,全仗地势险狭。若是完全从外攻入有难度,但在关内……臣一人可敌。”

沈安颐点点头:“有七成胜算,事情可为。这样,我们马上——”

一语未毕,小荷端着茶水的身影出现,沈安颐只得咽下剩余的话。

“凌公子,茶给你。还有件事,我刚才回房倒茶,遇见堡主派人来找你。”

“找我?”

“嗯,说堡主想请你做西席先生,可堡里的人都不读书,没有书本可供教习,因此想请你出关一趟,挑选些合用的书回来。”

沈安颐闻言冷笑,凑到上官陵耳边道:“他看你昨天两番都不中招,知道你机敏不好对付,所以想支开你呢!不过也好,省得我们找理由脱身了。”便对小荷笑道:“我们夫妇受堡主款待,区区小事,自当效劳。”

两人相偕而去,眼见快要走到大门,忽听背后有人叫喊,回头一看,一个仆人奔了过来。

“堡主说了,劳动凌公子已非待客之道,不敢再劳动凌夫人。夫人不必出去,就请在堡内休息。”

上官陵眼一眯,颜色凛然:“怎么?难道还怕我们一去不回?”

笑话,他就是指望她们一去不回,现在恐怕也不能如愿了。

“不是……公子误会了。”仆人被她目光一望,说话有点结巴,心想这位凌公子有这般逼人气势,昨天竟眼拙没看出来。

上官陵不复理会,携着沈安颐走向大门。

大门紧闭,周围也没有人准备开门,上官陵自己动手拉门栓,用力拉了几下,竟是纹丝不动。

那名仆人见状蹭了过来:“这门是机关控制,这样打不开。”

“怎么打开?”

“堡主说了……”仆人嗫嚅着,仍然重复那一句,“夫人必须留下。”

两人相对沉默,上官陵脸色愈发沉冷。

半晌,沈安颐开口:“好,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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