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蛰刚过,江南的雨就绵密起来。
沈清秋坐在临湖的窗下,看着雨丝斜斜打在水面上,晕开一圈圈涟漪。案几上摊着张宣纸,上面是他刚画的柳丝,笔尖还沾着淡青色的墨,像极了年轻时在柳府假山上看见的新绿。
“又在画这个?”萧景琰端着两碗姜茶走进来,青瓷碗沿冒着白汽,暖香混着雨气漫进鼻腔。他把碗放在案上,弯腰看那幅画,“比年轻时画得好。”
沈清秋抬眼,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些,眼角的皱纹在笑时愈发清晰,却比当年那身凌厉的飞鱼服更让人安心。他接过姜茶,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毕竟画了一辈子,再画不好,岂不是辜负了你那些螺子黛?”
萧景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像极了塞北草原的雨声——只是江南的雨带着水汽的软,塞北的雨裹着风沙的硬。
“前几日柳家的小子来信,说京城的忠烈祠又翻修了,”萧景琰搅着碗里的姜糖,“问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沈清秋吹了吹姜茶,热气拂过鼻尖:“回去做什么?那里的柳丝,哪有我们院儿里的好看。”
萧景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他想起二十年前,沈清秋也是这样,在塞北的土屋里说“草原的星星再亮,也不如你眼里的光”。那时他们还年轻,能在雪地里追着黄羊跑上十里地,能在月下练剑到天明,如今却只能守着这方小院,看雨,喝茶,数着日头过。
可这样,也很好。
沈清秋喝了口姜茶,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褪色的锦囊,倒出里面的东西——是枚磨得光滑的龙纹玉佩,边角的“柳”字早已模糊,正是当年从诏狱证物房里偷出来的那枚。
“你看,”他把玉佩放在萧景琰手心,“这玉倒比我们经活。”
萧景琰的指尖抚过玉佩的纹路,突然握住他的手。沈清秋的手背上布满了细纹,指腹还有算帐时磨出的薄茧,可握在手里的温度,和三十年前在破庙里第一次触碰时,一模一样。
“阿澈,”他低声说,“我们去塞北看看吧。”
沈清秋愣了下:“现在?你的身子...”
“去看看就回来,”萧景琰的眼神里有向往,像个孩子,“我想再看看那里的草原,看看我们搭的那间土屋还在不在。”
雨还在下,打湿了窗棂。沈清秋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央着萧景琰去西湖看柳,去塞北看星。他笑着点头:“好,等雨停了就去。”
2
去塞北的马车走得很慢。
沈清秋靠在车壁上打盹,萧景琰坐在对面,手里拿着本翻旧的医书,时不时抬头看他是否盖好毯子。车窗外的景色从江南的绿,渐渐变成中原的黄,最后染上塞北的褐,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
“醒了?”见沈清秋揉着眼睛坐起来,萧景琰递过块桂花糕,“刚在镇上买的,还是你爱吃的那家铺子的手艺。”
沈清秋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漫在舌尖,忽然笑了:“当年你第一次给我买汤包,连醋碟都不会要,现在倒成了行家。”
萧景琰的耳尖微微发红,像年轻时那样。他别过脸看窗外,却被沈清秋拉住手腕——那里有块浅疤,是当年在苏州粮仓为护他挨的刀伤,如今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刻在两人心里。
“你看,”沈清秋的指尖划过那道疤,“这疤都快没了。”
“没了才好,”萧景琰反握住他的手,“我宁愿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沈清秋望着他,突然想起破庙里那个雨夜,这人也是这样,捏着枚血泡的蜜饯,眼神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疼惜。原来有些情愫,从一开始就没藏住,只是那时的他们,一个忙着防备,一个忙着掩饰。
马车走了半月,才到当年住过的草原。
远远就看见那间土屋,屋顶的茅草早已换过,是附近的牧民帮忙修葺的——他们说,这是“萧将军和沈先生”住过的地方,不能让它塌了。萧景琰牵着沈清秋的手走近时,看见院门口的马兰花又开了,蓝莹莹的一片,像撒在地上的星子。
“你看,”沈清秋弯腰摘了朵,别在萧景琰的衣襟上,“我说过,这里的花记得我们。”
萧景琰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当年在这里,沈清秋也是这样,摘了花就往他身上别,说“塞北的花太野,得配个野性子的人”。那时的风比现在烈,那时的花比现在艳,那时的人,也比现在年轻。
土屋里的陈设还保持着原样:墙角堆着劈好的柴,灶台上的铁锅擦得发亮,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毡子。沈清秋坐在炕沿上,摸着炕桌的木纹,突然笑出声:“你还记得吗?有次下大雪,我们把炕烧得太旺,差点把毡子点了。”
“怎么不记得,”萧景琰蹲在灶前生火,火光映着他的侧脸,“你吓得直往我怀里钻,说要跟我一起当‘烤猪’。”
沈清秋的脸腾地红了,扔过去个枕头:“胡说!明明是你把我拽过去的!”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暖意渐渐漫开来。沈清秋靠在炕头,看着萧景琰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时间好像没走——他们还是当年那两个在草原上相依为命的人,只是岁月把棱角磨平了,把情意酿得更浓了。
夜里,他们躺在炕上,盖着同床旧毡子。窗外的风刮过土屋的窗棂,呜呜作响,像极了当年的声音。沈清秋蜷在萧景琰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突然问:“你说,柳将军要是看见我们现在这样,会不会笑我们没出息?”
“他才不会,”萧景琰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带着睡意,“他当年就说,阿澈是要被人疼一辈子的。”
沈清秋往他怀里蹭了蹭,闻到熟悉的冷香——那是萧景琰用了一辈子的皂角味,洗尽了当年的血腥,只剩下岁月的清。他闭上眼睛,听着风穿过草原的声音,像一首唱了一辈子的歌。
3
从塞北回来后,萧景琰的身子越发沉了。
阴雨天时,他总是咳嗽,夜里常常睡不安稳。沈清秋便陪着他坐起来,给他揉胸口,读江南的话本,直到天快亮时,两人才靠着枕头眯一会儿。
“都怪我,”沈清秋看着他苍白的脸,眼眶发红,“不该听你的去塞北,那里的风太硬了。”
萧景琰握住他的手,笑得温和:“不怪你,我早就想去了。能再看一眼草原,我这辈子,值了。”
他顿了顿,从枕下摸出个木盒,打开是支螺子黛,比当年在苏州买的那支更精致,只是颜色淡了些——老年人用的,不宜太浓。
“前几日让柳家的小子捎来的,”他把螺子黛塞进沈清秋手里,“说这是最后一批用老松烟做的,我想着...给你画最后一次眉。”
沈清秋的手抖了一下,螺子黛落在锦被上,发出轻响。他别过脸,不敢看萧景琰的眼睛,怕眼泪掉下来。
“傻样,”萧景琰笑着替他擦去眼角的泪,“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
沈清秋转过身,扑在他怀里,肩膀微微颤抖:“我不准你说这话...你还要陪我看明年的新柳,还要吃我做的桂花糕,还要...”
“还要给你画一辈子的眉,对不对?”萧景琰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好,我记住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沈清秋坐在妆台前,萧景琰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那支螺子黛。铜镜里映出两张苍老的脸,一张带着笑,一张含着泪。
萧景琰的手有些抖,笔尖落在眉峰时,比当年在客栈里第一次画时更轻。沈清秋闭着眼,感觉到那微凉的触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人也是这样,在破庙的晨光里,用带着血的手,给他喂下那枚蜜饯。
“画好了,”萧景琰放下螺子黛,从背后抱住他,“还是你最好看。”
沈清秋从铜镜里看他,看见他鬓角的白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看见他眼里的自己——眉眼间的墨色淡得刚好,像江南的烟雨,像塞北的月光,像他们走过的这一辈子。
4
入秋时,萧景琰的病更重了。
柳家的小子带着太医从京城赶来,诊脉后却只是摇头,说“萧大人是积劳成疾,又动了旧伤,只能静养”。沈清秋把他们都打发走,自己守在床边,一日三餐亲自喂,夜里就趴在床边睡。
“阿澈,”萧景琰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说话也没了力气,“把那坛女儿红拿来吧。”
沈清秋知道他说的是哪坛——是柳长风埋的那坛,他们带在身边走了半辈子,从京城到江南,从塞北到西湖,却始终没舍得开封。
他抱着酒坛回来时,萧景琰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柳树。秋风吹过,柳丝飘落在窗台上,像谁的手在轻轻招摇。
“当年在破庙,我就想跟你喝这酒,”萧景琰笑了笑,“却总没机会。”
“现在喝也不晚。”沈清秋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漫开来,带着三十年的陈。他倒了两碗,递一碗给萧景琰,自己捧起一碗。
酒液入喉,带着烈,也带着甘,像他们这一辈子——有刀光剑影的苦,也有执手相看的甜。
“萧景琰,”沈清秋的眼眶红了,“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画眉,画得歪歪扭扭,像条小蛇。”
萧景琰咳了两声,笑着说:“你还说我...当年在客栈扮夫妻,你学女人走路,差点把脚崴了。”
他们笑着,说着,喝着酒,窗外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年轻时无数次并肩的模样。
酒喝到一半,萧景琰的头靠在了沈清秋肩上。沈清秋僵住了,不敢动,直到感觉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才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笑,像睡着了一样。
沈清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慢慢收回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窗外的柳丝还在飘,夕阳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银戒指在光里泛着淡光,像两滴不会干涸的泪。
5
萧景琰走后的第三年,江南的柳树又绿了。
沈清秋坐在葡萄架下,翻着萧景琰留下的医书,书页里夹着朵干枯的马兰花,是当年从塞北带回来的。柳家的小子来送过信,说京城的忠烈祠里,给萧景琰也立了块牌位,和柳长风的挨在一起。
“不用了,”沈清秋回信时写道,“他要陪的人,在这里。”
他每天都会做两件事:算听风楼的账——那是萧景琰总说“阿澈的字好看,账册都透着灵气”的事;画柳丝——那是萧景琰画了一辈子,也没画腻的景。
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暴雨的破庙,萧景琰穿着玄色飞鱼服,坐在香案前削箭杆,肩胛骨的伤口还在流血。他走过去,想说“我帮你”,却被对方按住手腕。
“沈老板,”萧景琰抬起头,眼里的光像年轻时一样亮,“你的眉,画歪了。”
沈清秋笑着醒来,摸了摸自己的眉峰,那里空落落的,却又好像还留着螺子黛的凉意,和某个人的指尖温度。
他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装螺子黛的木盒,里面的螺子黛还剩最后一支。他捏起眉笔,对着铜镜,慢慢描摹自己的眉峰——像萧景琰当年那样,轻一点,再轻一点。
画完时,天刚好亮了。沈清秋推开窗,看见院儿里的柳丝在晨光里轻轻摇,像谁在对他笑。
他想起萧景琰说过的话:“相爱的人走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看着对方。”
沈清秋抬头,看见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正对着他眨眼睛。他笑了,眼角有泪滑落,滴在铜镜上,晕开了两个依偎的影子。
那年江南的雨,塞北的雪,诏狱的寒,草原的风,终究都成了岁月里的余温,留在了眉峰,刻在了心上,伴了彼此一辈子。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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