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郊,远离了螺黛街的脂粉香风,在夜色笼罩下,一处写着“松醪居”的酒楼孤零零杵在湖边。楼下大堂零星坐着几个赶路的脚夫,就着粗陶碗里的浊酒和盐水豆子低声交谈——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酒楼。
唯有踏上二楼,方知此地别有洞天。
一道厚重的梨木门扉,将楼下的市井喧嚣与烟火浊气彻底隔绝,清冽的沉水香与新鲜竹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楼内并未如寻常酒楼般流光溢彩,只在角落处设了一架青铜雁鱼灯,灯雁引颈,鱼身承盘,灯盘内盛着清亮的荏菽油,数枚灯芯燃着柔和的橘黄光晕。这点光亮,仅够勉强勾勒出蜿蜒的廊道轮廓,四周的雅间,都陷在静谧的暗影里——在此间廊道行走,哪怕是面对面的两人,也难以看清彼此的真容。
一处雅间的门被悄然推开一道缝,里面早等着三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一见来人,几人眼睛瞬间亮了,立刻起身将他拽了进来,随即迅速回身将门扇掩严、拴好。
“哎哟喂!可算来了!”一个身材精壮、浓眉大眼的男子压着嗓子,却掩不住笑意,“咱们京城第一公子大驾光临,这小店真是祖坟冒青烟,蓬荜生辉啊!” 他装模作样地作了个长揖,引得旁边几人哄笑起来,也跟着抱拳起哄:“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扶苏——此刻穿着深褐粗布袍,高束着马尾,显得与身边衣着精致的几人有些格格不入。不过屋中的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方才喊得最起劲的韩未然,热切地凑到扶苏身前,想要祝贺他在天音台的演出,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嫌弃地一把推开。
扶苏径直走到桌边坐下,熟稔地拎起冰在青瓷鐎斗里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盏清冽的松醪酒,仰头便灌下去半盏,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韩十一!你找的这是什么鬼地方?”他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抱怨,与无尘阁里的温润空灵判若两人,“从螺黛街摸到这偏僻小楼,本公子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腿都累断了!你就不能找个近点的地方?”
被叫到的韩未然听着他的抱怨翻了个白眼,手上却已抄起素面折扇向他摇了起来:“我这还不是顾及你扶苏大公子的名气,此处最是静谧避人,不像城里的馆子那么招摇,你万一被什么人给认出来,叫你那妈妈知道了,回去能免得了一顿打?”
韩未然殷勤地扇凉、续酒,但扶苏并不领情:“呵,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我这番苦心,自然是天地可鉴!你那金贵的名头,搁哪儿不是招蜂引蝶?这地方我找得可是辛苦,我敢说全洛阳没有第二个像此处这般隐秘的所在,来此处,你绝不会叫人发现。”
韩未然还欲自夸选址之妙,扶苏听了这话却更像是来气,抓过他的扇子向地上一丢,道:
“说得冠冕堂皇,你小子分明是怕老太尉知道,他最器重的宝贝儿子,放着圣贤书不念、正经差事不理,成天跟我这个青楼小倌厮混在一起,玩物丧志吧。”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不禁面面相觑,扶苏说的正是月前的尴尬场面——那日韩平章韩老太尉亲上无尘阁,揪着韩未然的耳朵要把他捉回家,临走还不忘撂下话:“诸君皆是名门望族之后,却终日与娼妓厮混,玩物丧志。我大魏世家怎能不衰败?”
韩未然此时更是难掩心虚,灿灿道:“扶苏,我爹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迂腐惯了......”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压下脸上的狼狈。
“你知晓的,我家如今就我一个男儿,他老人家是盼我重振家门盼得魔怔了,才说出那些气话。”
韩未然瞥见扶苏那边并没有消气,又喝了一口酒,继续道:
“想当年,我韩家也是人丁兴旺,先帝伐楚,我爹二话不说,把我四位兄长都送上了战场。谁知道......他们上来就遇到那最惨烈的一仗,四个哥哥接连殒命,裹在白革里送回了府.......我爹从此就受了刺激。他老人家好不容易熬到天下安定,结果又被那顾魏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生生被他逐出了朝堂。如今韩家满门,就剩我一个男丁顶着……我却还没出仕,你说我爹能不着急吗?”
扶苏跟着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在意韩老太尉说话有多难听,他气的是这韩十一真把他当作上不了台面的“玩乐”,偷偷摸摸叫他来此处相会。但见他此时可怜兮兮的样子,扶苏心头的几分火气终究被这沉甸甸的悲怆压了下去,正打算安慰两句,一直默坐于侧的钟渊忽而开口:
“扶苏,父辈执念本就不可理喻,别让这些妄言挂累你心。”钟渊是众人中年龄最长的,气度也最为从容。“门庭之荣,不过浮云。我等倾心相交,是敬你胸中意气,惊才绝艳。” 钟渊朝扶苏举杯,目光真诚而恳切。
扶苏像是被钟渊的话熨帖了心绪,嘴角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清丽的面庞上顿有云开雨霁之感。他举杯回敬钟渊:“子明此言,足慰平生。”
“没错没错,我等与扶苏才是倾心知己。咱们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误时!”方才一直屏息旁观,畏缩不前的杨照也跟着活跃了起来,拿起酒盏招呼众人:“喝酒喝酒!扶苏难得出来,诸君莫负杯中物啊!”
酒过三巡,香气绕梁,杯盏交错之间,几人俱已面泛微红,言笑渐酣。
趴在屋顶上盯梢的大个儿不禁打了个哈欠,“听听,这不就是一个跟着公子哥儿混的小倌,矫情得很,哪有半分宗师的样子。”
小个儿翻了个白眼,没接茬,只继续偷听几人的对话。
“汝成”杨照身子微微摇晃,用酒杯点了点韩未然的方向,韩未然字汝成,家中排行十一,杨照总是看心情叫他韩汝成或者韩十一。
“我竟不知……尊府老太尉当年,也曾与咱们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交过手?”
闻言,韩未然发出一声长啸,重重放下酒杯,清冽的酒液飞溅出来,沾湿了华贵的袖摆,洇开深色的痕迹,他也浑然不觉。
“当年,西楚刚被平定,顾魏安那厮便以强兵足食为名,力推屯田。实则是行那强取豪夺之事,要将世家田产尽数纳入他的北府军囊中。我父联络数家据理力争,为众人发声,最后却落得个罢官免职。”
“那还真是巧了!”杨照猛地一拍大腿,醉醺醺的脸上满是同仇敌忾之意,“当年我爹是因为选官之策与顾魏安政见不和,转天就被革职查办了,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我杨家便就此没落了。”
韩未然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你说这顾魏安,怎么能跋扈至此?生杀予夺,尽由他心!”
这一声质问宛若重锤落在席间,众人皆是沉默,半晌,钟渊冷冷开口道:
“这哪里是顾魏安跋扈。他不过是做了先帝的手中刀。”
此言一出,杨照与韩未然皆是一愣,原本酣热的气焰忽而凝滞,只有扶苏目光悠悠,倒不觉意外。
“子明兄,此话怎讲?”韩未然凑上前去。
“靖安八年,王氏作乱伏诛后,皇家和宗亲削弱世家的心思就昭然若揭,诸君竟还在梦中吗?” 钟渊眼中悲戚之色愈浓。
“先帝,乃是不世出的枭雄霸主,吞并西楚,平定内乱,皆是雷霆手段。顾魏安打击世家,征收土地,将选官用人之权收归中央,哪一样,不是遂了先帝的意?”
他似笑非笑,语气陡转冰凉:“如今你我出仕无路,顶着光鲜的门楣做个闲散无用之人,已经是先帝和陛下莫大的恩赏了。”
杨照苦笑着附和:“子明兄说的没错,如今在朝中仍有个一官半职的世家,也大都以清流自许,所谓清流,说穿了就是既不受待见,也没有实权。”
韩未然像是被抽去了脊骨,颓然靠向身后的凭几,仰头望着昏暗的顶棚,发出一声充满不甘与苦涩的长叹::“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凭什么那顾魏安,弱冠之年便封了少将军,如今更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再看我等,眼看就到而立之年,却依旧……一事无成!碌碌无为!老天!缘何如此不公?!”
扶苏一直安静地听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沿。此刻,他忽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畔。众人皆望向他,扶苏缓声开口道:
“诸君,可曾听过这样一则旧话?”
“昔有一人游山,见一老木,枝干盘郁,蔽天蔽日,林鸟皆栖其上。时有樵者至,彼人问之,此木伟然,何不伐而用之?”
扶苏顿了顿,轻摇酒盏,杯中酒色微晃,似山影流光:“樵者答,此木无用,柔而不劲,质腐易裂,做舟则沉,做梁则折,器亦难成,是以久留山野,无人问津。”
扶苏抬起眼来,望向席间诸人,眸中映出几分风烟未散的远意。
“此谓——无所可用,亦无所可伤。”他声音轻缓,如晚风拂过檐铃。
“官高者惧祸,权盛者多疑,汲汲于名利之间,实困于形役之中。诸君上不必为虎作伥,下也不至为人鱼肉,得自全之身,保自由之志,便是此生大得。“
扶苏言毕,众人良久无语。酒席间只剩杯中清光微荡,竹窗外风起微澜,吹动灯下几缕薄烟。
“你听出来了吗?”屋檐上的小个儿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不是在说他自己呢?”
“什么?”大个儿一脸茫然。
“平时叫你多读点书吧!”小个儿一脸嫌弃,“懒得跟你解释。”
“解释啥?楚宛臣不是失忆了吗?又怎么会在说他自己?”大个儿不屑地反驳,那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小个儿吃瘪,转过头不理他了。
屋内,钟渊最先打破沉默,轻叹一声,道:“扶苏此言,大慰人心。想我等自幼便读书习武,肩负门楣重望,如今蹉跎于此,虽羞愧难当……可若真攀上了那高位,怕也是折骨成灰,才得片刻浮名。”
韩未然却咂咂嘴,道:“唉,我是真羡慕你们能想得开。”他把身子靠在扶苏身侧,像只喝多了的猫,懒洋洋地叹气,“我爹整日盯着我,好像我不去参军、不去入仕,就只能在祠堂写悔过书了。”
几人闻言,哄然一笑,原本沉滞的氛围也随之一扫而空。
“说起来,近日我还寻得了一个宝贝,本想给诸君鉴赏,可方才却没好意思拿出来。“ 杨照趁势出来活跃气氛。
“什么宝贝?”韩未然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去,“快拿出来瞧瞧,休得吊人胃口。”
杨照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解开帛布,里头赫然是一个描金嵌螺钿的乌木匣。杨照小心地揭开匣盖,从中取出一轴素绢,放于案上,双手缓缓展开。
只见泛黄的纸帛上字迹飞扬遒劲,如鹰掠长空、剑走游龙,几行大字端然在目:
“巍巍大任,孤行无返。是以无妻归桑梓,无子享天伦;无土起宗祠,无冠惊荣辱。以吾身名,奉此重责。吾命不寿,誓志未央。”
钟渊原本半倚着案角,待看到卷面,身子一震,脱口惊呼:“这……这不是顾魏安的字吗?”
“没错。”杨照挠了挠后脑勺,神色有些讪讪,“这是早年间我大哥所藏,原是置于私库未显人前。近日听闻丞相书画在黑市上已炒至百两,我便想起他这一卷,趁机拿来翻翻。”
韩未然听得此言,猛地一拍桌子,噗嗤笑出声:“阿照,顾魏安革了你爹的职,你大哥还要收藏他的字画?这是何等精神?”
“唉,我那大哥你们也晓得,书呆子一个。”杨照苦笑,“他自小便痴迷书法,不问世务。如今家道中落,我也只得厚颜搜了他的藏品出来,想着换些银钱松快一下手头。没成想,还真寻出这样一件孤品。”
钟渊望着那字,沉声道:“扶苏之言,倒是真真切切印在这副字里了。有用者,自是不能随心所欲,盛名之下,终究身不由己。”
“这顾魏安果真是无妻无子,一心扑在政事上......”韩未然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泛出坏笑“你说,顾相如此日理万机,呕心沥血,会不会早就不能人事,这才——”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大笑,连钟渊也忍不住掩袖咳了一声,杨照更是大拍桌案,笑得前仰后合:“韩未然,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只怕能叫顾相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屋檐之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在艰难地憋笑。
“还得是京城公子哥骂人脏啊”,大个儿用手掩着嘴,生怕笑出了声。
“回去说给楼主听,他最喜欢听人骂顾狗贼。”小个儿也一脸坏笑。
“那个姓韩的又说话了,快听听!”大个儿把耳朵贴得离瓦片更近了些。
韩未然啧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感慨:“唉,咱们虽然无用,却也不必困于庙堂,谨言慎行,连个媳妇都不能娶。如此一想,还是扶苏说得好——无所可用,亦无所可伤。”
众人正议论得正热烈,扶苏的眼神却在卷轴上停了许久,似在分辨墨痕笔势。他忽然开口:
“诸君若觉此字精妙,我倒有一件更妙的物什,可想一观?”
韩未然立刻竖起耳朵:“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瞧瞧!”
扶苏挑了挑眉:“你先伺候本公子笔墨。”
“得嘞!”韩未然忙不迭铺纸研墨,连砚台都擦得光可鉴人。
扶苏缓缓执笔,腕若青蛇游走,笔锋沉着而矫健,几息之间,纸上新墨已成。
几人凑近一看,只见那字迹与顾魏安先前所书,几可乱真。
钟渊忍不住惊呼:“这……竟是分毫不差!”
待扶苏写完,众人皆愣了半息。
“顾——魏——安”
“狗——贼——也”
杨照抱腹大笑:“妙!实在妙!这副字放进黑市,岂不一夜能卖千两?”
韩未然更是拍着扶苏肩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是要气死他不偿命啊!咱们京城第一公子,可真不是白叫的!”
“我不是说笑。”杨照一边扶着桌子喘气,一边正色道:“扶苏,你这一手字,简直天人下凡,鬼斧神工。你再仿他几幅,我们拿去黑市上一卖,那就是银票流水、富贵当头,哪还愁没银子花?”
韩未然也连连点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妙极妙极!你只管挥毫,我来找门路出手。就你这笔法,别说是我们,就是顾魏安本人怕也认不出真假。”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眉飞色舞,钟渊却轻轻敲了敲桌面,提醒道:“你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曾想过,此事一旦露出破绽,后果如何?”
杨照不以为意地摊摊手:“后果如何?咱们既然得不到顾大人庇荫,难道还不能顺他势捞点油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拥天下,我等却连杯好酒都要斟酌着喝。”
韩未然扯了扯扶苏的袖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扶苏,有了这些钱,你就不用再受那善妈妈的鸟气,随时可以从无尘阁里逃出来。”
屋里几个人说得热闹,房檐上的俩人却急得团团转。
“你去看看,他到底写了个啥啊!”大个儿推搡着小个儿。
“看个屁!我咋看!一下去不就被发现了!”小个儿怒斥。
两个人抓心挠肺,一直守到屋内席散,也不知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最后只跟着扶苏一路回了无尘阁。
又是一套无比拙劣,让人惨不忍睹的翻墙动作。
“你看!”小个儿戴着远望镜,忽然惊叫出声,指着扶苏攀墙时滑落的袖摆,“他两侧的手肘,是不是都有一道疤!”
“他娘的!”大个儿一拍大腿,“瞎猫还真能撞上死耗子!咱哥俩这回要立大功了!”
“快回去禀报楼主!”小个儿说着就要动身。
那大个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难得严肃道:“咱们一来一回可要耽误不少时间,这中间万一出了别的岔子怎么办?......不如,我们直接把人掳了带回去。”
小个儿有些犹豫,“那可是楚宛臣,就凭你我......带得回去吗?”
大个儿看出这人心里发怵,给他壮胆道:“怕什么!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再说,把他带回去总比扔在青楼里强吧!”
一番纠结后,两个人终于都下定了决心,纵身一跃,向暖阁那方小小的窗口处游移,两人都是轻功好手,足尖落在檐上没有发出半丝声响。身影上方,弯弯的残月清冷地吊在半空,像是一柄尖锐的镰刀高悬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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