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之日,杨照依着扶苏的安排,早早到了松醪居。他熟门熟路地上到二楼,四下张望,却不见扶苏踪影。寻了一圈,才在二楼尽头一处不起眼的转角发现了人。——此处可以由窗户看到楼下进来的人,但上二楼直接进到雅间的客人却不经过这里。
阳光透过斜挑的檐角,被窗棂切成整齐的方格,落在他膝上,仿佛一片棋盘,那安静等待的人,就像个耐心琢磨落子的棋手。
“啧,这地方被我和韩十一盘下之后还真是冷清。”杨照走了几步,推开一扇半掩的窗子往外看,见湖岸寂无人影,“不过也正好,咱们图的就是个幽静。”
他兀自感慨了几句,见扶苏依旧凝望着窗外,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不由得有些纳闷。他转过头,凑近了些:“扶苏?琢磨什么呢?何先生他们眼看就要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猫着?”
“不着急”,扶苏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狡黠地笑了一下,“你先在雅间等着,我在这里接应你。”
“什么?”杨照大惊失色,“你不是最会说话的吗?这买卖,不该你先出面才稳妥?”
杨照纵然不解,却还是依着扶苏的意思先入了里间,扶苏坐在原处,身形微微前倾,左手支着下颌,继续漫不经心地看风景。
此时楼下的街道安静得出奇。秋日的阳光透着一层薄凉,被檐角削成碎片,斜斜地洒在青石板上。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藻的味道,卷起沿街屋檐下的挂饰,发出细细的碰撞声。
忽而,极轻的辘辘声从远处传来,先是若有若无,而后渐渐与马蹄踏步的节奏合到一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一点一点敲在棋盘上,把沉寂的局势悄然搅动。
一辆通体墨漆的马车,出现在扶苏的视野尽头。车身线条修长流畅,只在门辕处镶嵌着几枚打磨光滑、样式古朴的暗铜饰件,低调中透着难以言喻的贵气。驾车之人一身墨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唯见一双骨节分明、握缰极稳的手。那驭马的手法精准利落,每一次控缰都带着军中操练出的严整,马车行进间竟无一丝颠簸摇晃。
从这仆从驾车的气势就能看出,此人该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却心甘情愿地为人驱策。
墨色马车稳稳驶至松醪居门前,四蹄裹着厚布的马匹悄然收住步伐,踏在青石上只发出轻微的闷响。扶苏的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沿,眼中掠过一抹利刃出鞘的光,像是终于抓到落子机会的弈者,再按耐不住心中的杀招。
候在里间的杨照终于看到小厮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长舒一口气,起身相迎,满脸笑容。
“这位就是何先生吧,幸会幸会。”
杨照抬眼打量,这何让川三十岁上下,身型极其高大,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不止,看谁都带着自上而下的俯视之意。他的衣着乍看低调,细看却极其不凡。玄色锦袍的料子隐隐泛着内敛的流光,一看就是江南贡品级的暗花缎;袖口领缘的银线刺绣细密繁复,那绣工在洛阳都属罕见;他腰间束着一条翠玉的革带,上头点缀的碎玉看着价值不菲;还有他指间戴的那一枚墨色扳指,沁色让人咂舌……
杨照胸中震荡,不禁感慨,在洛阳做古董商竟然这么富贵,这门生意果真没有选错。
何让川拱手回礼,淡淡道:“杨照公子。”
杨照被他连名带姓地这么一叫,心中立时有些发毛。他与那何让川有过不少书信往来,在信中,他只说了自己姓杨,从未提及真名,如今他这样称呼,想必已经将自己的底细全部查了个清楚。
“何先生消息灵通,果然名不虚传。”杨照强撑着脸上的微笑。
“不敢。”何让川语气平稳,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下给对方的判词,“生意之前,知人知面,也要知心。毕竟货真价实,才能走得长远。”
笑容僵在了脸上,杨照心底那股想尽快打开话题的冲动,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不知这位是......” 杨照看向了何让川身后的人。
“在下的护卫,名唤申行雁。”何让川代他答道。
那申行雁面目冷峻,自带英气,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杨照拱手向他行礼,他只抱了抱拳,带着一派江湖气。
杨照请两人到席间入座,但申行雁只待何让川落座后,走到他身后站定,抱着手臂便不再言语。
“杨公子既是邀在下来看字画,便请直入正题吧。”
没等杨照坐下,何让川就又开口,他语气虽然温和,但句句都在博取主动,再加上这人说话时总带着股笼盖四野的气势,杨照只觉得从何让川进门的那一刻,这堂中主客的角色就已经倒转。仿佛何让川才是驾临此地的主人,说话、行事都雍容自若,处处有自己的打算,而他反倒紧张局促,被动无比,像个惴惴不安的局外人。
蹭了蹭手上的汗,杨照给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三个小厮便鱼贯而入,各自捧着一副画卷。
第一幅,正是杨照大哥所收藏的那一幅真迹,后两幅则是扶苏模仿的,三幅书法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让人完全分辨不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
杨照原本是有十足的信心,能拿下这一桩生意。可待将画卷一一在何让川面前展开,他心中忽然有些打鼓,只希望扶苏能尽快神兵天降,把他从这尴尬中解救出来。
何让川的目光在几张画卷之间逡巡,眉头微蹙,屋内的寂静让杨照的汗冒得更快了,他恍然觉得自己正在被太学的先生检查课业,而自己却拿着从同窗那抄来的文章,企图蒙混过关。
何让川指了指第一幅字,开口道:“这张倒是真迹。”
他停顿片刻,看着剩下的两幅,面色不快,似乎是觉得其中的内容有些不堪入目。杨照的心已经跳得快要从胸膛里飞出。
何让川的目光移到杨照的脸上,冷冷道:“其余两卷都是赝品。看来杨公子,不甚有做买卖的诚意。”
“何先生......何……何出此言?”杨照不由得提高了声量,以掩心虚。
“在下对丞相书法甚是了解,一眼便知真假。”何让川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
“何先生未免太过武断!”杨照梗着脖子反驳,试图找回几分气势,“你可知这些墨宝,皆是从何等尊贵可信的渠道得来?”
杨照说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何让川却好像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哦?愿闻其详。”
杨照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无尘阁的扶苏公子,先生可听说过?”
“扶苏公子......” 何让川重复了一遍,似乎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螺黛街无尘阁的新魁首。”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申行雁,忽而开口,精准地补充了关键信息。
“正是!”杨照急忙抢过话头,仿佛找到了背书,“扶苏公子可是洛阳城炙手可热的人物,结交皆是权贵名流!这些字画,是源自他手中的可靠渠道!何先生若不信,在下可让扶苏公子当面……”
“不必了”,何让川扶额,似乎觉得杨照方才所说的扶苏公子实在上不了台面,大失所望般叹了口气:“杨公子,你祖父也曾是朝廷栋梁,国之柱石,如今你却与下九流混迹市井,做些坑蒙拐骗、辱没门楣之事,着实令人扼腕。”
这话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扎进杨照心窝,他脸上血色褪尽,羞愤交加,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杨照平生最是玩世不恭,父亲和兄长的教诲,他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此时,杨照却觉出自己好像是真的丢人现眼,就和那字画一样,都是不堪入目的赝品,出来只能贻笑大方。
何让川起身便要离去,申行雁在他身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低声嘟囔了一句:“最后一条线索了……不再探探?”
雅间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
扶苏原本就在门外探听,直到何让川出言羞辱杨照,他才推门而入。
扶苏闯得急,甫一进门,便结结实实撞在往外走的何让川胸前。那人被他一撞,身体骤然绷紧,衣袍下贲张的肌肉线条毕现无遗,呼吸的声音也变得急促。
扶苏与沉木的气息撞了满怀,他后退了几步,抬头看向眼前人。
此人面上是经年风霜淬炼出的沉郁麦色,下颌方正紧绷,显出一股磐石般的坚硬感。面中的鼻梁高挺得近乎凌厉,一双眼窝极其深邃,额间剑眉入鬓,凤眼生威——那双威风凛凛的眼睛现下正死死地盯着他。
“这位便是何先生吧,怎么走得这样急?” 扶苏迎着那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看了回去。
“扶苏公子?”何让川的声音带着犹豫,几乎有些颤抖。
扶苏应了一声,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字画真假,与人品贵贱一般,识不识得,皆需几分眼缘造化。先生这般行色匆匆,看来是与贵重二字无缘了。”
何让川被他暗讽了两句,却无一丝恼意,只是目光依旧粘在他身上,不发一言。
扶苏在无尘阁里见过很多眼神,尤其是看向他的眼神。他总能精准地分辨那些眼神里的暧昧、玩味、狂热、痴傻或者鄙夷。他自问极其擅长识人,只需一瞥就能读出一个人眼睛里的**。
可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像本天书。他眼中没有任何打量的意味,也没有半分**,只有一团晦暗不明的东西在不住地翻滚燃烧,扶苏恍然觉得那是某种悲恸,然而立刻又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
扶苏绕过钉在原地何让川,走到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杨照身边,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没关系,阿照,总有识货的人不叫你明珠暗投。”
他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竟是雅间的门被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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