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苍岭镇，杜鹃客栈。
叶灼换上了新衣，悠闲地啜着茶，与前两天风餐露宿时判若两人。
他朝外推了推一碟子杏花酥，吩咐道：“等孟姑娘醒了送过去，她爱吃。这会儿别去扰她，她几夜没睡好了。”
孙盼诺诺地应着，见叶灼起身，忙上前为他整理衣襟，期盼的小眼神乱飞，可是叶灼直到临出门，都没有提一句带孙盼一起。
孙盼嘟囔着嘴，直觉自己地位大降，环视整个房间空荡荡，无物可拿来撒气，唯有桌上的杏花酥，他甩手往地上怒砸两个：“吃，我让你吃！”
苍岭镇占地面积虽不大，胜在五脏俱全。在秦岭一带的山区里，已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大镇。
十二条街道横横竖竖如棋盘格布局，以叶灼此刻正在踏足的甲四街为主街，自动将居民分流三六九等，甲四以东多为当地富商居住，而甲四以西则是平民和底层市井的活动区域，俨然是一个微型长安城。
像叶灼这样相貌打扮、气质不凡的武林世家公子信步于此，对于当地人而言当属奇观，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了。
若是能纳为良婿那更是美谈一件，所以许多有女儿的人家竞相奔走相告，沿街的窗户像爆米花一个接一个在叶灼两旁打开，窗户里多半都藏着一个欲看还休、想入非非的怀春少女。
因是途径“闲雁谷”的必经之路，苍岭镇这些年，没少出现慕名前往闲雁谷求医的武林人士。
可这闲雁谷坐落于峰峦叠嶂的秦岭之中，入谷之路极其隐蔽，不少人虽到了苍岭镇，却依旧找不到入口，又不肯死心，久而久之，便常年盘亘于此，在这座闲雁谷的‘前院’置地买房，娶妻生子。
武林人士变多，带起来一股习武风潮。
十五年前，还是少年的挽花山庄庄主叶震天路过此地，慧眼如炬，认准了商机，一回庄立即申请要在这个镇子最好的地段开一家铁匠铺，铁匠铺出品的武器上，皆烙上一枚小小的金色挽花图腾，作为挽花山庄的质量保证。
随着叶震天经营理念的大放光芒，挽花山庄像这样开设在外的分号铺子与日俱增，大大小小已不下二百家，遍及中原各地。
要不怎么说是武林第一豪门山庄呢。
叶灼止步，面前这一间商铺的挑高足足比其他铺子高出一丈许，横梁正中悬挂一黑底金字大牌匾，在这山林野镇，当属气派辉煌。
铺子门前插着的幌子随风扬起，幌子上绣着硕大的“吴记铁铺”四字，右下竖着一排小字“挽花山庄苍岭镇分号”。
往里走，铺门大开，门梁砖瓦俱是焕然如新，衬得整条街上的其他商铺暗淡无光。
掌柜的吴凉新正朝着左手食指大“啐”一口，接着用力翻扯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子上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他只要朝左边看上一眼，就得赶紧扭头向右，让右手劈里啪啦地在镀金算盘上跳舞，不断重复，生怕刚刚记下的数字转头就忘了。
实在是太专注了，专注得叫叶灼这个东家的代理人感动。
只瞟了一眼，叶灼就认出了这吴掌柜身上所穿，乃是上个月长安丝帛坊的新制款式。
叶灼也不打扰他，背对着吴掌柜东看看西看看，一会儿摸摸红木制的武器架子，一会儿摆弄一件开模的展示品，自言自语：“打理得不错。”
展示刀具出鞘的声音犀利无比，还是惊动了吴掌柜。
他抬眼瞧见面前绫罗绸缎满身的挺拔少年，迟疑了几秒，忽然恍然大悟，瞪大眼睛迎了上去：“哎哟哟哟！小少爷驾到，小的有失远迎啊！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一声呐，瞧我这，刘狗剩！刘狗剩！快给小少爷沏碗热热的西湖龙井！”
吴凉新往帘子里边吼了两声，一个面生的小厮掀开帘子急忙应着，不一会儿，他弓着腰满脸堆笑，给叶灼端上茶来。
小厮面对叶灼这样的锦衣公子时显得无所适从，把茶放下后就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了。
他的手上爬满了老茧，叶灼顺着他的手往身上瞧，一身打补丁的破褂子还算干净，脸上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叶灼狐疑地打量这个叫刘狗剩的小厮，笑着说：“吴掌柜，这小厮，不是去年那个了吧？”
“小少爷好眼力。”
吴凉新忙解释：“去年那个王二，好吃懒做，我给撵出去了。现在这个，唤作刘狗剩，别看他生得笨拙，手脚倒是麻利的，肯干活肯吃苦，所以我就留下了。
人一进必有一出，小少爷放心，我绝不敢破了咱们庄子的规矩。”
“嗯”，叶灼瞟了一眼正要溜回后房的刘狗剩，徐徐啜一口茶：“我不记得山庄上给各分号掌柜还拨有茶叶的分例？这么好的茶叶，花了你不少钱吧？”
“哪里…多亏山庄养活了我一大家子，拿出些孝敬小少爷也是应该的。”吴凉新盘算着，挽花山庄来盘收半年利润的日子到了，可不知叶灼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紧张的冒起了汗。
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忙又补充道：“有时候，一些门派的买办会亲自来小店订货，那些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不好糊弄，少不得置办些好茶叶招待他们。”
对于和这些分号掌柜打交道，叶灼早已得心应手。这么多年来，这些铺子在他手下并未出过什么幺蛾子，他也不过是例寻随便问问。
他见吴掌柜对他仍是又敬又怕的，心里膨胀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叶震天的教导如临耳畔：要让一个人听话，就要让他怕你。
至少在此时此地，叶灼的一句话、一个眼色，都可以操控面前这个卑微的小掌柜的命运。
吴凉新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想让他笑就笑，想让他哭就哭，他绝不敢忤逆，甚至还会感恩戴德。
这种感觉真叫人上瘾。
难怪每朝每代总是有人自立为王，不惜任何代价。与此相比，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足以媲美。
“吴掌柜想得周到。”叶灼收住醉人的思绪，客气道：“想必掌柜的也知道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未等叶灼说完，只见吴凉新像个哈巴狗似的，躬身低头，双手奉上一包银钱和一个账本，只不过这本账本和他店里记录用的原始母本并非同一册。
这一本只是让叶灼校对每一次利润银钱的数量，而抄下的半年收支情况。
尽管叶灼已是公认的“小少爷”，但名义上，没有叶震天的亲笔授权，他也是没权利直接要求母本对账的。
叶灼只掂了掂银钱的重量，笑容顿失，但他还未打算下结论，又将账本翻看起来，才翻了几页就翻完了，实在是因为业绩惨淡，没什么可写的。
叶灼刚才被捧得飘飘然如云端的陶醉一扫而空，眼神利如冰锥，一字一字道：“比之往年，收入少了近一半。吴掌柜的，你经营的好啊！”
话音刚落，他将账本往桌上一拍。
吴凉新应声跪下，哭丧着脸：“小少爷有所不知，苍岭镇地处偏僻，比不得中原和江南那些大城市的分号。我们这间铺子，只是胜在开张的年数早，早些年占了些先机。
可自从长安、洛阳、太原等地陆续开张了更大的铺子，他们人流量多大、需求量有多大，小少爷您就在长安不会不知道。
我们这样的小铺子如何与他们竞争？
不瞒您说，我这儿现在，连找个既能看懂图纸又有打铁经验的都难！无论是出品的质和量，都有限，也只能捡些其他分号瞧不上的散人单子混口饭吃。各大门派自然都不愿意把大单给我们做。
头几日我这儿来了一个散客想定制一把普通的佩剑，还得我这把老骨头亲自来打！”
吴凉新站起身，眉飞色舞，越说越激动。
“而且，自从庄主和镖局联盟谈成了合作，无论大江南北，都可以免费享受镖局联盟的运输服务。我们这里私人雇佣的瘦马，那脚程如何能与之相比？
本来我这儿还仗着离紫阳观最近，靠承接他们的单子也够吃上几年。
可现在，紫阳观也和我们断了长期供货关系！我向紫阳观的买办一打听，原来他们找了长安的苏记，再由镖局联盟长安分号运到紫阳观，也就半日功夫。比从我这儿订货，足足能快上五六日。
小少爷您鲜少来我们这穷乡僻壤逛逛，所以不知道这些情况。您可以回去跟庄主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
您别嫌这钱少，幸好每年总还有些游历的江湖散人，支撑起咱们的生意。能维持住这个数，都算不错了。”
吴凉新拉起袖子抹了抹泪，从手指缝隙中转溜着一双鼠目，偷看叶灼的反应。
叶灼心里觉得好笑，只是还要拿出一副沉稳的东家姿态。
他灼灼的目光直视着吴凉新：“照吴掌柜的这么说，订单量大减，是有原因的，并且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我们庄子每年给铺子供应的上等陨铁，吴记怕是也用不上了，反正也没有大客户了。”
叶灼整理了下衣襟，起身便要往外走：“我会传信一封禀报庄主，今年的陨铁不必再往苍岭送来，只运些普通生铁锭即可。”
叶灼突然回过头，指着吴凉新说：“哦对了！方才瞧吴掌柜的这儿上半年的出货情况，去年的陨铁想必还剩下很多。还得劳烦吴掌柜的，这半日把剩下的陨铁打包好，送往东门口杜鹃客栈，我会雇人运回山庄。
搁在这儿，浪费。”
吴凉新正窃喜这就把少东家打发走了，听闻让他交出陨铁，脸忽地煞白，双手还僵硬地保持着送别作揖的姿势，愣在原地。
“没有陨铁，我这招牌岂不都得砸了呀…小少爷…”
凭他如何哀求，叶灼只摆摆手，结束了对话，打道回府。
这厢的事儿处理完了，叶灼心里惦记着一个人留在客栈的孟盏。不知她醒了没？闷不闷？
这样想着，刚拿到钱的叶灼打算挑几件小玩意送给孟盏。
可在热闹的集市上转悠了足足半个时辰，挑花了眼，也只勉强采买了几件略微看得上眼的女儿家喜欢的玩意。
小镇始终比不得长安，但他的心意，该做还是得做到。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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