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层层愁云遮挡下,山间只洒下些若有似无的月光。
已是深夜,除虫鸣蛙叫外,没有丝毫人声,显然都已早早沉入梦乡。
可总有人睡不着,还凑巧得不止一个。
唐雨披着外袍,刚踏出屋门一步,目光就透过夜雾,落在院中石凳那孤零零的身影上。
细碎的月光,洒在谢行征清俊漠然的脸上,原本亮如星夜的清澈眼瞳,此刻却因失明,而显得暗淡许多。看似是拒人千里的冷厉疏离,唐雨却知道,那只是他不常显露情绪的错觉。
唐雨勾唇站在远处看了好一会,才转身走进了厨房。
谢行征自然察觉到她的动静。
起初心跳得有些快,可在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后,又不知为何,心底涌上些小小的失落。
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
因为酒香扑鼻而来,也因为身旁传来,唐雨那带着笑意的声音。
“山上湿气重,谢将军没有内力护体,坐一会儿不觉得,等寒气入体,生病可就晚了。”
唐雨将一壶温好的黄酒推到他面前,打趣道:“平常爹爹都会温些黄酒,怕谁夜里寻愁,也好喝点儿暖暖身子。”
谢行征没有推辞,抬手摸过那壶温酒,顺着那糯甜酒香,饮下一口。
这酒滋味只醇不烈,自舌尖滑入喉间,最后一路向下入胃,带来浑厚而柔和的暖意,慢慢散入四肢百骸,驱散夜风寒凉。
“怎样?和你以前喝过的酒都不同吧?”
唐雨笑意盈盈,也仰头喝一大口。
“确实不同。”他应道。
这酒不似苦寒边塞那灼人的烈酿,也不同于中京官宴上那昂贵清冽的玉露。不霸道,不疏离,自带一种亲人的温柔。
他略有迟疑,压低声音:“只是,前辈原已有送客之意,如今我们不仅住下,还喝了他的酒……”
“无妨,”唐雨轻笑,语气柔和,“爹爹不会在意。况且留你们下来,是我的私心,想让你们帮个小忙。”
“小忙?”
“唐门撞‘鬼’次日,我回蕴岭山时,曾顺道去看过一座多年前的坟。奇怪的是,那坟中尸骨,竟莫名其妙不见了。”唐雨眸色微暗,抿入一口酒,淡淡道:“在还未确认女鬼就是小姨时,我也怀疑两者有关。”
她唇角笑意淡去,“但如今,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坟,是为南疆人所盗。”
谢行征闻言,神色微凝:“何人的坟?又为何而盗?”
“是一位……曾救过我的南疆阿叔。”
唐雨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望向谢行征,神情复杂。
她有些犹豫。
在想此时是否是个坦白的好机会?
又要不要借此道出自己南疆人的身份?
但此事前因后果实在复杂。她最终还是轻叹一声,含糊过去:“此番下山所历的种种,让我觉得,那座坟或许正是吸引南疆人来蜀的原因。”
她指尖无意识地轻敲酒壶瓷面,目光微暗:“你知道,我弟弟与你所中之毒同源。你是因血池,而他,是因闯入蕴岭山的南疆死士。只是,那些人……却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蜀中。”
“不是第一次?”谢行征挑眉。
“最初这位阿叔,便是被南疆人追杀,而逃入蕴岭山。只不过彼时南疆战乱,流民众多,爹爹也未深查,只简单在山中为其立了座坟。”
唐雨看向琥珀色的酒液,若有所思:“几日前我又问起当年细节。爹爹说,当年下葬时,那阿叔喉中似藏着什么东西。只是死者为大,才未有细查。却不料,等我去看时,那坟竟已被人先一步盗空。”
酒香氤氲,夜色愈深。
即便唐雨没有提到与南疆的血脉纠缠,仍不影响推断,此坟对于南疆人的重要性。
就算她真是“月绮梦”,大可藏身天涯海角,南疆人又何至如此执着,费尽心力在蜀中搜寻?
她指尖轻点酒壶,语气低柔:“第二次,是我和弟弟年幼夜里偷跑,下山途中遇见一批满山搜寻的南疆人,被追至绝境。”
酒意微醺,思绪也随之散开,飘回到多年前的那夜。
距她被捡回家不过两年光景,还只能勉强听懂、简单说些话。
虽明明被爹娘悉心疼爱,却因心中惶惶,而总有隔阂,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正因羡慕贪恋这家中的温暖,让她生出想要寻找自己“真正”的家,才会总想偷溜下山。
唐阳那时不过五岁,正是黏人,爱当跟屁虫的年纪。他不知怎的发现她夜里偷跑,竟也跟着溜了出来。
那夜,山路漆黑,他们误撞上一群南疆歹人,慌不择路躲入山洞中。
明明唐阳自己也怕得不行,吓得直抖,却仍一边抹眼泪一边安慰她,说一定会保护姐姐。
也正是从那夜开始,她心态也开始改变,家人有时无谓血缘,而在彼此牵挂。
于是,她彻底成为了唐家人,学着成为一个能保护弟弟的姐姐。
思绪回笼,她笑着轻叹:“幸好蕴岭山常年有雾障在,我们才能熬到爹爹寻来。”
谢行征沉思片刻,问:“所以你怀疑,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找的,就是那座坟?”
“嗯。”唐雨点头,“后来,爹爹借山势,在多处布下机关,唐门也加强巡查,蕴岭山才总算清静了些时日。只是大半年前,南疆人再次闯入,才发生阳阳为救我中毒一事。而我为寻药下山,才会遇见你们。”
“那位阿叔逃入此山,是多少年前?”
“大约十二年前。”
“也就是南月覆国后半年不到……”
谢行征声音压低几分,猜测道:“当年带兵奇袭南月,南疆大国一夜覆灭,却也留下诸多隐患。比如,南疆蛊术的典籍记载,有些被当场焚毁,有些则被皇族的死士带走。想来,他身上或许便带着类似的秘密。”
唐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若是书册,十余年风雨之下,也早该腐化。想来尸身所藏,或是更为重要的实物。”
谢行征颔首。
同时心底也生出疑惑,当年南疆死士的焚毁也好,带走也罢,主要是为了保护那些秘密,不被大夏所得。
而此人所携之密为何,才会让其被南疆人追杀至此?甚至不惜代价寻找至今?
“我原以为唐门戒备森严,他们才无从下手,于是刻意带你们住在蕴岭山,好给他们可乘之机。”
唐雨举起酒壶轻轻与他相碰,“结果没想到,今夜如此冷清,只留你我二人月下对饮。”
清脆的瓷音,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脆悦耳。
饮下一大口酒后,唐雨突生好奇:“刚刚你说的南月之役,是不是你一战成名的那场?”
“是。”他答得极为平静,听不出半点波澜。
唐雨难得有些许感慨,轻声喃喃:“那时……你应也不过十三、四吧?就敢上阵杀敌了?”
谢行征意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不敢又如何。那时大哥被蛮人所俘,救回来时只剩下一口气,双腿残废。二哥与祖父还需驻守北疆,除了我,找不到人去。”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简单带过他十几岁少年时的光景。
在别人尚无忧无虑、贪玩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他已披甲上阵,金戈铁马。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奔赴战场杀敌,保家卫国。明明说出来,该满是当作人杰少年的一腔孤勇。可她却从谢行征身上感觉不出一丝意气风发,也听不出一分热血豪情,反倒带着一种淡淡的悲伤。
“战争,就是不断有人死去,残忍而血腥。”他语气平淡。
唐雨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十三、四岁时的自己,在干嘛呢?
是熬过了无法融入的岁月后,与弟弟满山乱跑,去敲板栗、摘野果、抓鱼捕鸟的无忧时光。是两人连杀鸡宰鱼都要踌躇半天,才敢下手的年纪。是偷偷点火烧烤,差点将山给点燃的闯祸实录。
自此,发现管不住两人的爹娘,才将他们送去唐门读书习武。
而他,却过早背负起了生死,在血泪性命交织的战场中,被强行催生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唐雨盯着谢行征,那因失明涣散而略显失神的双眸。再移到那刀削斧刻,宛如艺术品般好看的侧脸。
也许是体内余毒未清,也许是月色太过朦胧,他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一种脆弱易碎的美。
那薄衫之下,明明是习武之人健硕的躯体,可被夜风这么一吹,莫名让唐雨觉得——
他好似秋日枝头将坠未坠的枯叶,风一吹,就会碎掉。
勾人得紧,叫人舍不得他掉地上。
寻常话本故事中,男人总对破碎柔弱的姑娘,有着强烈的保护欲,和难以克制的心动。
唐雨此刻深以为然,心想:原来,反过来也一样啊。
眼前人的性子,悲春伤秋得紧,心软又善良,还真不适合做将军。
倒适合被人捧在手心,怜惜地亲上一亲。
或许是酒意作祟,也许是夜色太过惑人,唐雨只觉四肢百骸都被这个念头撩拨得有些灼热。
即使对方根本什么也没做。
她忽然问:“诶,你醉了吗?”
“没有。”谢行征摇头。
不过一点黄酒,怎会轻易就醉。
“那你要怎么才能喝醉?”
“我没有喝醉过。”
她不死心:“那你……能不能假装醉一下?”
“为何?”
谢行征不解,偏头看她。
两人的视线并不能对上,唐雨也不在乎,只觉那涣散的黑瞳里,仿佛盛满了星光,比那夜空要好看百倍。
她舌尖舔了舔唇瓣,俯身上前,抬手轻轻覆住他的眼。
肌肤相触的刹那,谢行征不由微微一震,本能想退,却又硬生生止住。
他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却被那带着酒气温热的吐息的打断,近得只余半分。
然后……
没有然后。
唐雨什么也没对他做。
只是轻轻,在自己覆于那双眼的手背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吻的是自己,却也是手心下的另一人。
酒不醉人,却一如这夜色,令人心醉不已。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唐】李贺在《南园十三首》
小剧场:
谢行征: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形象?
唐雨:能倒拔垂杨柳的林黛玉吧: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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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蕴岭坟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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