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隔三差五就有乐伶艺人消失,可琴师歌姬的命贱,谁在乎?左右不过是个吹拉弹唱、供人取乐的玩具,死了连副薄棺材都混不上。那些个达官贵人照旧听曲儿,歌舞乐坊照样开张,公子少爷想寻欢作乐有的是去处。
直到无咎山庄丢了琴师,还是有江南一流琴师称号的花浓华,且主人家有权有势,直接找上了捭阖司。
这下子,整个江湖终于“听见”了乐伶琴师们的恐惧。
不过,也有人尚未听到,就好比深巷里的半聋大懒虫颜小二。
书局里安静得与平时无二,颜小二正一边做梦一边构思她的新书《装死社交礼仪——从入门到入土》。
谢逍宜走了,在她退烧后他就走了。
颜小二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来,自然也不会问他为什么要走。
其实,若是谢逍宜走之前跟她打声招呼,她倒是想问问,他带走那本《闭口禅修炼宝典》是何用意?
又转念一想,或许他比别人更需要吧,就当是她给的一点补偿。
说到补偿……
颜小二盯着眼前的美色,哦,不,是美食。
她捏起一块甜酥,还是有点恍惚。
对了,刚刚南宫无乐说的是:“特来邀请颜老板与我同去无垢山庄。”
“作甚?”她问得非常随意。
“查案。”他答得倒是干脆。
“为何是我?”
南宫无乐唇角一弯,仿佛就等着她问这一句,张口就来:“颜老板曾言,作为江湖热心人士,协助官府查案乃是义不容辞之举。况且,颜老板博览群书,想必也精通音律。听说无垢山庄庄主风雅非常,定能与颜老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好家伙,在这等着她呢!南宫大人果然很会钓鱼!
颜小二面色不改,只是一味嚼嚼嚼,心里直嘀咕——谈谈谈?怎么谈?她颜小二又不是那人的菜!
说到菜,当前秀色可餐的南宫大人,确实是那人一向喜欢的口味。
啧,这酥糖突然就寡淡了,她开始有点儿想念无垢山庄的桂花糕。
说起无垢山庄,可以算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庄,占地千亩,依山而建,云雾缭绕,美轮美奂。
庄主温戎戎夫妇去世后,由独女温芫芫执掌山庄。
温芫芫出身显赫,家财万贯,虽性情乖张,喜怒无常,但仍然是炙手可热的江湖顶级白富美。
像她这样有才有貌又多金的女子,总是会令世人多几分青眼和嫉恨。
幸而大多数人还记得,温芫芫十六岁时,就以一首《流光曲》惊艳全江湖,人送雅号——流光仙子。
可自从父母离世,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才气魂魄,除了那首《流光曲》,再无一曲能听。
有人说她是伤心过度,灵性枯竭;也有人说她早把天赋换成了山庄里那群俊俏琴师——白日切磋琴艺,夜里琢磨情趣。
流言愈传愈烈,却无人敢当面置喙。虽然温芫芫父母已离世,但她还有个当武林盟主的舅舅。
说到武林盟主,颜小二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南宫大人的师傅么!
她直勾勾盯着南宫无乐,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甜酥渣子像落雨似的簌簌往下掉。
南宫无乐的脸已笑僵,硬撑着任由她看,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不知不觉间,竟是越来越娴熟又悠然。
颜小二被南宫无乐闪亮的笑容晃了神,晃着晃着就爬上了马车,马车晃着晃着,无垢山庄的鎏金匾额已在眼前。
她想跑也来不及了。
“南宫大人——”温芫芫提着裙摆款款而来,还隔着老远就来了个标准官家闺秀式欠身,那姿态着实是优雅端庄。身后还跟着一群家仆侍从,排场之大,无一不彰显她对南宫无乐的重视。
温芫芫今日特意换了新裁的流云裙,点了最时兴的花钿妆,连发髻上的步摇都是精心搭配过的,就等着在南宫无乐面前大放异彩。
“南宫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芫芫在此谢过……”
“噗——”
一声不合时宜的动静打断了温庄主的表演。
她水眸一转,顿时像是吞了一盘凉拌苦瓜,脸上的完美笑容差点儿就绷不住了——此时站在南宫无乐身边,正死死抿着嘴,肩膀可疑地抖动着的人,不就是那个总克自己的颜二么!她怎么会来?
温芫芫优雅抬手,“南宫大人,这位是?”
“温庄主。”南宫无乐一本正经地介绍着:“这位是在下特意请来的专业人士,也是我的朋友,颜姑娘。”
颜小二抱拳问好:“温庄主,叨扰了。”那正经的模样,仿佛刚才发出怪声的不是她。
“颜姑娘,欢迎欢迎。”温芫芫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神色,毕竟这几年的阅历也不是白长的,只是在广袖中使劲捏着自己的指尖,试图将遇到瘟神时心头那种隐隐的不安尽快赶走。
颜小二发现了,温芫芫也忍的很辛苦。看来可以找机会跟她探讨一下《装死社交礼仪——从入门到入土》。
南宫无乐婉拒了温庄主安排的接风宴,直接开始工作,询问庄里的管事和有关人员,了解琴师花浓华的相关事宜。
温芫芫找准机会,将颜小二拉到一旁,咬牙切又快速问道:“你不是被逐出家门了么?怎么会来这里?”
“是吧,连你也知道了啊。”颜小二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哎——我也无可奈何呀。”她朝南宫无乐的方向努努嘴,“人家是官大人,我如今只是个小老百姓,他让我来见见流光仙子,我敢不从命么?”
“仙子?”知道她在揶揄自己,温芫芫冷笑一声,“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带来的是瘟神吧?”
“别这么说嘛——你还不知道我么?最是好说话、好养活的了!”颜小二从袖子里摸出块糕点,“唔,不得不说,你庄里的桂花糕确实好吃。”
“呵——罢了。”温芫芫扶了扶鎏金发簪,语气一转,“既然你有意掩藏身份,那我便成人之美,不拆穿你,这次算你欠我的。”
“唔——”颜小二嚼嚼嚼。
温芫芫眼睛一亮,“只要你答应将那首......”
“唔唔唔——桂花糕真好吃,能不能再来一块儿?”颜小二舔着手指,目光灼灼。
“颜!二!”温芫芫咬着牙,忍住怒气,唤来丫鬟,下令道:“把她给我塞进厨房!不吃完三百斤点心不准出来!”
南宫无乐梳理着花浓华失踪案的线索,眉头紧锁,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案几。
与先前几起如出一辙——琴师、独行、男子……这江湖何时潜伏了专挑乐师下手的邪祟之流?
“颜……”他下意识转头寻找那个懒洋洋的身影,却只对上温芫芫盈盈的笑眼。
“我已让人带颜姑娘去客院休息了。”温芫芫执扇掩唇,眼波流转。“女儿家身子娇贵,这般奔波着实辛苦。”
南宫无乐闻言一怔,忽觉愧疚。是了,他一时忘记了颜小二那“随时随地不是趴着就是靠着”的奇特体质,思及此,他微笑颔首:“还是温庄主考虑周详。”
“大人也辛苦。”花厅方向传来丝竹之声,温芫芫优雅起身,广袖轻扬:“寒舍已备了薄宴,请——”
说是薄宴,其实一点都不单薄,桌上摆的怕是能买下半座城了。菜式一道接着一道,丝竹管弦一波又一波,没有停歇。
在这样的宴席上,南宫无乐全凭从小养成的礼仪支配着手和脑,该举杯时举杯,该寒暄时寒暄,连筷子搁放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完全一副贵公子样,挑不出错来。
只可惜魂儿早就飞了。心思全在琢磨琴师失踪案的线索上,偶尔有冗余,想到的也是颜小二会不会饿得晕过去了?
正走神间,忽听“铮——”一声清响,南宫无乐抬眼望去,只见温芫芫端坐琴前。
见南宫无乐看过来,温芫芫垂眸一笑:“献丑了。”
随即轻拢慢捻,琴音一起,她的歌声也清泠泠地荡开,又缠着几分勾人的甜——
少年心事逍遥游,宜山宜水不知愁。
三更雨打青锋冷,五鼓霜欺铁甲秋。
海棠泣露湿鹤羽,竹绿交加流光透。
日月蔽亏皆抛我,阴阳惨舒懒系舟。
唱的竟是曾响动江湖的《流光曲》,恰如她此刻眼底流转的华彩,明艳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全场皆惊,如痴如醉,赞叹不已。
唯独南宫无乐微微蹙眉。
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流光仙子”的真容,只是这首《流光曲》……似乎有那么点儿似曾相识的调调。
“哇——”丫鬟小桃双手托腮,眼睛亮得吓人,“南宫大人好大的面子,庄主可是三年没碰这曲子了呢!”她的眼神飘向远处,悠悠叹道:“如果我今晚也能在花厅伺候着就好了。”
“嗯嗯嗯,真的是好大的面子啊——”廊檐下,颜小二懒洋洋地靠着柱子,腮帮子被桂花糕塞得鼓鼓的,眯着眼细细品尝着旧时滋味。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写那首破诗来着?
哦,想起来了!
谢逍宜辛辛苦苦画了三天的纸鸢,被她一个手滑放到了水潭里,他很生气。
为了哄他,颜鹤加就作了这首诗。结果她才作好,刚念了几句,温芫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眼睛亮得跟现在的丫鬟小桃一模一样。
“哇!这诗我要了!”
“呵!好香的桂花糕!”
?两个女孩子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机会,于是一盒桂花糕就换了一诗稿。
颜小二端着桂花糕去找谢逍宜,临时又瞎编了一首——
昨日风筝砸你头,今朝还你桂花糕。
谢小侄儿别瞪眼,姑姑祝你有好眠。
虽然被谢逍宜冷着脸晾了整整三日,但颜小二还是更喜欢后来那首。
多潇洒!多喜庆啊!
想到这里,她迷迷糊糊地咂咂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知愁”的年纪,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祝你有好眠。”
忽而,一阵不寻常的震动惊醒了颜小二,接着就听到远处传来嘈杂声。
“抓刺客!”
“九霄阁走水了!”
颜小二:“……”看来今晚是没得好眠了。
她捏起盘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糕,跟着小桃往混乱中心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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