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月千里睁开眼时只看见有些陈旧的木制天花板，等记忆回笼，他猛然坐起就要下床，却在这一声熟悉的惊呼里停住了动作，看着端着木盆进来的人，实在是没想到：“柳无生？”
“你别乱动，你身上还有伤。”柳无生紧张地放下了木盆坐在他身边，解释出声道，“这是我家，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只能草草给你包扎了一下……”
“现在什么时辰了？”月千里打断他，心中焦虑不安，不顾柳无生劝阻执意站起身。
“寅时刚过，你才昏睡一个多时辰。”柳无生看他神色急迫连忙说。
月千里怔松，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他还以为自己昏睡了太久，已经快要来不及赶回去，没想到竟然才过寅时，还好，来得及。
松了一口气，他向柳无生道：“我身上的东西呢？”
柳无生：“我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帮你收在一边了，我给你拿来。”
月千里见自己身上还是原来那一身脏兮兮的白衣，等柳无生将自己的钱袋、玉箫和那只刻着代号的长箭拿过来，他将其收好，抿了抿有些干裂苍白的唇：“……有水吗？”
柳无生给他端了一个茶缸过来，见他终于有了些血色，忍不住道：“你怎么会昏迷在城外，还有你身上的伤……”一道抓痕，一道剑伤，是跟野兽和人缠斗才会有的，若不是他扫墓回来看见他，还不知他会不会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路边。
月千里听完他在路边如何救起自己、又如何给自己的伤口包扎，问道：“你深更半夜为何徘徊在城外？”
柳无生低下头，声音同柳絮一样的轻：“我父母葬在城外二十里，我去看看他们说说话。”
月千里闻言，沉默片刻道：“多谢相救。”
柳无生摇头：“没事，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算是还了这份恩情。”
月千里眼眸一暗，抬起头凝视柳无生的脸：“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可以吗？问完我便回去。”
柳无生有些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我若知道的话。”
“皇甫与宗政家势如水火很多年吗？因为胭脂生意上的事情？”
柳无生神色奇异，好奇为什么月千里会突然问上这样一个问题，斟酌了片刻，他说出了非常长的一段话：“在大部分胭城人看来，确实如此。”
“胭城人都知道，二十年前宗政家的上一任家主宗政书云放下狠话，从此以后和皇甫家老死不相往来，如若有半点牵扯，她宗政书云便不得好死。”
月千里听着，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质疑道：“她就这么恨皇甫家？”东掌柜不是说，这皇甫家曾经还和这宗政书云有婚约吗？
发生了什么，竟然以家族性命发毒誓，永生永世都不愿与皇甫家沾上半点关系。
天风人都很信命，更信说出口的誓言会成真。
柳无生垂眸，语调缥缈：“我最初为了找妍妍，想办法打听过皇甫昭的事情，意外听到了二十多前的一桩秘闻，正是宗政书云为何如此憎恨皇甫家的原因。”
“根系应该是在皇甫昭的母亲身上。”
“皇甫昭的母亲，皇甫离的夫人，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安南王的女儿，平宁郡主。”
“平宁郡主破坏了我母亲的婚约。”宗政明晓疲惫道，“皇甫家主皇甫离，原本是应该娶我母亲的，他们两情相悦，但皇甫离的父亲，上一任皇甫家主却与安南王私交甚好，安南王在朝中地位不凡，与平宁郡主联姻利大于弊，皇甫家的胭脂生意会愈发兴旺，得以进贡宫中。”
“但皇甫离却是个小人，他娶了平宁郡主，却骗我母亲说情非得已，用甜言蜜语哄骗她痴痴傻等，试图借此骗我宗政家的[蕴明脂]秘术。”
二十五年前，烟城。
宗政书云躲在屏风后，听见皇甫离说：“愿与书云结为夫妻，此心可证，磐石无转。”
她心脏砰砰直跳，心想，我也是。
二十四年前，还是烟城。
宗政书云躲在人群中，看着皇甫离牵起平宁郡主的手说：“愿与郡主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心碎不已，心想，皇甫离是个骗子。
二十三年前，烟城变成胭城。
宗政书云看着皇甫昭在亭子里，一双眼睛深情似海，发誓道：“我与平宁郡主不过委以虚蛇，我真正爱的还是你，书云，你相信我。”
她说：“好，我信你。”从此夜夜赴会。
二十二年前，胭城。
平宁郡主生下一子，宗政书云看着他在席中高兴宣称：“就叫长珩。”
席间掌声雷动，她失魂落魄地走开，听见有人道：“哎，那个宗政家主也来了，我听好多人都说家主时常与这女子私会，他不会背叛郡主了吧？”
“怎么可能！郡主说，家主只将对方视作生意上的劲敌，听闻对方手上有独特的制胭秘术，家主是为这个才与她走的近。”
“你们在说什么？”皇甫离走近喝道，转头，却看见她站在那儿。
“她立下了毒誓，绝不再与皇甫家产生半点纠葛，后来另嫁他人，生下了宗政韫和我。”
宗政明晓黯然：“但自我们有记忆起，她便勒令我们绝不能擅自出府，我父亲程蕴是上门赘婿，与我母亲感情一般，在家中更无话语权，因此我们只能听她的命令，老老实实呆在宗政府。”
“十年前，我十二岁，趁母亲不注意，与宗政韫一同出府，遇见了皇甫长珩。”
真是命运弄人。
“姑娘当时知道，他是皇甫家的人吗？”江不夜开口问。
宗政明晓脸色煞白：“我若是当时知道就好了。”
“但我不知道，我只是高兴，我一直困在府中，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玩伴，因此开始频繁你乔装出府找他，直到有一天被母亲发现了。”
回想起那天恐怖的场景，宗政明晓忍不住浑身战栗，痛苦出声：“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传闻，让蔡章在我出府的路上抓了我，然后，然后……”
她掩面低哭：“都怪我。”
她跪在宗祠里，看着她已经怀胎八月的母亲发丝凌乱，双眸赤红拿起了剪刀径直向她走来，疯魔一般喃喃重复：“我说过了，不要出府，不要出府，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
她吓坏了，看着她冷酷无情的母亲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扭曲阴暗的魔鬼，连姣好的面容都变得无比可怖，宛如随时都可以将她撕成粉碎。
宗政书云高高的举起了剪刀，她吓地抱头闭上了眼睛！
“母亲！”
宗政韫冲出来替她挡住了！
江不夜默然了。
她们姐妹之间感情深厚，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让宗政明晓说她彻底变了，姐妹之间相处，竟然宛如仇敌。
“母亲疯了一般要杀了我，被宗政韫拦下，我得了救却吓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父亲告诉我宗政韫被母亲关了禁闭，我被母亲勒令禁足不出，等我禁足出来时，阿轩已经出生了。”
“从此，一切都变了。”
禁足四月，每日只能对着院子里的那片斑竹发呆，母亲是个说一不二、性格强势的人，她就真的禁足了三月，宗政书云严防死守，不让她有一丝可乘之机，直到宗政轩满月酒到来。
她终于能够出去，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宗政韫，连阿轩的面都没见，却在见到宗政韫的那一瞬间，望而却步，生生止住了脚。
宗政韫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块红色的面纱，生人勿进，神情冷酷，与她就像是隔了两个世界，在阿轩的满月酒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连满月的阿轩，她都没有伸手去抱一次。
她并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性情大变，还蒙上了一层面纱，但阿轩出生后不到三年，父亲走了，母亲也开始抑郁，大病一场，长卧不起。
第二年的秋天，母亲病逝前，她去找她，却看见宗政韫跪在床前和母亲说话。
“她们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一度以为我听错了。”
“但那声音如此真切分明，我听他们说起皇甫家，说起二十年前的诅咒，我躲在梁下，看着我的母亲紧紧的将她的手攥出了淤青，听见她一声一声宛如杜鹃啼血，不断地重复着不要靠近皇甫家。”
“宗政韫一直盯着不肯咽气的她，开口只让母亲快快歇下，却对她的话熟视无睹，全然不理。”
“母亲便说，她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宗政韫和我接近了皇甫家的人，所以诅咒灵验了，她不得好死！”
宗政明晓双眸中燃起了怒火，遏制不住崩溃的捂住了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留下这样的遗言，但我不信，却没想到，她竟然会信……什么诅咒，什么不得好死，公子，你会信吗？”
江不夜回以沉默。
“宗政韫变成冷酷无情之人，竟然会怕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宗政明晓擦干眼角滑出来的泪，笑起来，“她不让我见，我偏偏就要见皇甫长珩，如果真有诅咒这种东西，那就让它灵验试试！”
宗政韫，不过是一个胆小鬼。
江不夜低叹了口气，将袖中的手绢拿出来递给她，一如最初对雀枝一般。
但宗政明晓没有接。
她平复好心情，抬眼时清秀的面庞透露出一股倔强：“公子，你说要帮我夺回长珩哥哥的尸体，你可能说到做到？”
江不夜静静道：“自然，不过，在下还有一事想问。”
他环视一周，捡起了这屋内桌案之上的胭脂，手指沾上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低沉道：“你可认识这个？”
宗政明晓定睛一看，讶然：“你为何会想问这个？这是我家的家纹。”她抬起手，袖子滑落，露出藏在袖中胳膊上的红色印记。
江不夜眉心微动，没有说话，却又听宗政明晓道：“不过，你看见的是什么颜色？”
江不夜注视着她：“黑色，怎么？”
宗政明晓接过他的胭脂，又在地上划了起来，等画完便收起了手，指着地上的图案道：“黑色的，不是我们家，而是皇甫家的家纹。”
皇甫家的？！
江不夜手指蜷缩，听见宗政明晓说：“我母亲与皇甫离还有婚约时，两家商议，欲一起做大生意，所以共用一个家纹，后来与皇甫家决裂，母亲便改了颜色。”
“而这则是一个字。”
“古文，[胭]字。”
……
月千里听完柳无生娓娓道来的故事，疑惑不已：“所以，宗政家并非因为胭脂生意才与皇甫家互为世仇，而是因为宗政书云和皇甫离？”
柳无生点头：“这桩二十年前的旧事，胭城知道的人并不少，因此知情者见怪不怪宗政家的小公子打砸皇甫商铺，而现任皇甫家主竟然分毫不管，就是因为，皇甫离于宗政书云有愧。”
“……宗政书云病死后，宗政韫掌权，宗政家生意却已每况愈下，再也无力回天，大家都对这位宗政家主众说纷纭，甚至有风言风语，说她手段狠辣上位不正，为了夺权，趁宗政书云重病之时痛下杀手……但她一步也没有出府澄清过谣言。”
“……她为何不肯出府？”
柳无生收紧了拳头，克制道：“因为那个诅咒。”
“她之所以不愿出府，是因为一直在躲，生怕宗政书云发誓的诅咒灵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事实就是皇甫昭找了那么多的替身，却始终等不来真正的宗政韫出来与他见上一面。”
月千里猛然一震！
果然！
果然皇甫昭倾心的人，就是宗政韫。
“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为何宗政韫会怕诅咒灵验，她见过了吗？”如果不是见过，为何会如此害怕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柳无生暗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之所以打听这么多，不过也是为了让妍妍回心转意，认清皇甫家的真面目，这一家子在我来看，没有一个好东西！”
月千里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如此庞杂的关系，他得花时间好好捋一捋，被柳无生救起算是阴差阳错，得知二十年前的两家密辛是意外之喜，他得速速回去告诉江不夜。
想到这里，他道：“我得走了。”
柳无生看着他起身不由得道：“可是你身上的伤……”
“无事。”月千里看向他，脑子里划过某种想法，他道，“你愿与我说这么多，我很高兴，如若再见到妍妍……我会帮你问问，她愿不愿回来。”
柳无生错愕：“你……”
月千里不等他在说些什么，拜别了：“望今日受伤之事，替我保密，多谢了。”
迎着破晓的天色和清晨的露水，他风尘仆仆，终于赶在辰时前回到了客栈，远远看见客栈门大敞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客栈门口来回张望。
他走近疑惑道：“穆留？”
穆留一怔，看着月千里一身染血逆着晨光而来，震惊的围了上去：“你回来了？！你身上怎么有那么多血？！”
月千里只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穆留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何等在这里，焦急道：“我在等你，你说晚归让我转告给大侠哥哥，但是他一夜也没回来！”
换封面啦嘿嘿嘿嘿嘿，愿不愿意为这样一个好封面点个收藏送送鲜花呢[害羞]。
想到一个灵感，过几天放出来溜溜。
有没有感觉到甜甜的心意，这几章很粗长～～[橙心][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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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晓旧事再闻爱恨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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