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柳风镜——或者说“阿镜”，便在回春堂住了下来。
他的伤势在解三秋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那凌厉的剑气被药力一丝丝拔除，伤口开始愈合发痒。但比身体恢复更让柳风镜无所适从的，是解三秋这个人本身。
他太干净了。
这种干净，并非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未经污染的通透与纯粹。如同初雪覆盖的原野，又如雨后澄澈如洗的碧空，不染丝毫尘埃。
他的眼神是干净的。每当为柳风镜换药时，那双眸子总是专注地落在伤口上，里面只有对伤势变化的观察，对药理生效的评估，以及希望伤者尽快好起来的诚挚祝愿。没有任何探究，没有好奇柳风镜的来历，没有怀疑他为何被追杀，更没有因他异于常人的赤瞳而流露出半分异样。仿佛在他眼中，柳风镜就只是一个需要他帮助的伤患，仅此而已。
他的话语是干净的。他说话总是温和有礼，语调平稳。他会询问柳风镜“伤口还疼吗？”“药苦不苦？我这里有蜜饯。”“今天感觉力气恢复些了吗？”……问题简单直接，关乎伤势与起居，从不旁敲侧击，从不逾越医者与病患的界限。柳风镜那些刻意维持的、喋喋不休的抱怨与闲扯，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能激起他温和的、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的回应，却探不到丝毫潭底的情绪。
他的行为是干净的。每日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清晨起身打理药圃，上午接诊岛上的居民或是受伤的修士，午后研读医书或是炼制丹药，傍晚时分则会坐在院中的桃树下，泡一壶清茶，静静地看一会儿日落，或是用竹笛吹奏一曲不知名的、空灵悠远的调子。他的世界似乎就只有这座医馆，这片药圃，以及需要他帮助的人。没有野心，没有算计，没有正邪之辨，甚至对青山城那个显赫的“家”，也鲜少提及，仿佛那只是一个人生中无关紧要的注脚。
这种纯粹，让双手沾满血腥、在阴谋与杀戮中挣扎求存了八年的柳风镜，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无措。
他习惯了魔域的弱肉强食，习惯了血乐阁的勾心斗角，习惯了用喧嚣和戾气包裹自己。可在这里，在解三秋面前，他所有的伪装都像是阳光下的冰雪，消融得无声无息。他那些刻意编织的、漏洞百出的谎言，在解三秋全然信任的、干净的目光下，显得如此拙劣而可笑。
有一次，柳风镜试探着问：“解医师，你一个人在这岛上，不怕遇到坏人吗？比如……魔修什么的？”
解三秋正在分拣药材，闻言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医者眼中，只有伤患，没有正魔。况且，桃花岛自有其规矩，岛主修为高深，等闲宵小不敢来犯。”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相信人心向善，若非逼不得已，谁又愿意天生为恶呢？”
他的语气是那样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的真理。
柳风镜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自己麾下那些凶神恶煞的血乐使，想起魔域中你死我活的争夺，只觉得解三秋这番话，天真得近乎愚蠢，却又……纯粹得让他心头发烫。
还有一次，柳风镜肩伤初愈，忍不住动用了一丝灵力，想要感应一下周围环境，结果牵引了伤势，疼得他额头冒汗。解三秋发现后，第一次微微沉下了脸色，语气虽然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阿镜，伤势未愈，灵力运转如同在脆弱的河道中强行开闸，极易导致经脉受损，前功尽弃。莫要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那关切中带着责备的眼神，让柳风镜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红衣身影在他修炼出错时，也是这般带着无奈与关切地责备他。
他几乎是狼狈地避开了那双眼睛，胡乱地点头应下，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在经历了轮回，被篡改了记忆，身处这纷扰的修真界之后，还能保持如此一颗剔透玲珑、不染尘埃的心？
他就像一张彻底的白纸，干净得让柳风镜这抹从地狱归来的浓墨，既想不顾一切地沾染上去，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又怕自己满身的污秽与戾气，会玷污了这世间最后的净土。
夜晚，柳风镜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桃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久久无法入眠。他赤瞳在黑暗中睁着，望着屋顶模糊的轮廓。
找到他了。
可接下来呢？
告诉他一切？告诉他那些被抹去的过往，告诉他他们之间曾有的羁绊，告诉他那场惨烈的牺牲与等待？不，那张白纸承受不起如此沉重血腥的笔墨。那无异于将他再次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难道就让他永远这样懵懂无知地活着？活在虚假的安宁里，活在随时可能被百晓堂、被韩璐钰、被那些“神明”再次盯上的危险中？
柳风镜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扫清一切威胁，足以重新编织因果，足以……为这张白纸，撑起一片永无风雨的晴空。
而在那之前，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起所有翻涌的爱意与痛楚，扮演好这个偶然被救下的、话有点多的伤患“阿镜”。
至少，能这样看着他，守着他。
于他而言，已是黑暗中窥见的天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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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白纸映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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