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厌并未回头,声音融在风雪里:
“滚开。”
荆葵提着那盏孤灯,纹丝不动:“殿下何时回宫?”伞沿的积雪簌簌落下,在她脚边堆成小小的雪丘。
“我让你自己走。”他咬重了字音。
“奴婢既已是凝和宫的人,”她语声平稳,“岂有弃主先归的道理。”
他终是侧过脸来,眼底沉着霜雪:“若是为攀附,那你找错了人。我这里没有青云路让你走,只有荆棘道。”
“月钱总该照例发放的。”她目光澄澈,仿佛在说最天经地义的事。
李执厌瞪她,却见这罪奴微微偏头,小声补了一句:“若银钱不便……管饭也成。”
李执厌气结。
这女子是当真不懂看人脸色,还是故意装傻?
他不需要怜悯,更厌恶这看似忠心的施舍。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寒意已浸透骨髓,双膝麻木。
罢了,既然母妃不愿意见他,这天又这么冷,不如先回去,改日再来好了。
他正欲借势起身,肩头却被人轻轻一拍。
那力道看似不重,却恰好将他按回雪地里。
只见荆葵扬手将那破伞掷于雪中,在他身侧端然跪倒,声音清亮得足以让廊下宫人听清:“殿下既有此心,奴婢必当相伴!定要跪到太妃娘娘肯相见为止!”
她甚至顺势握住他冻僵的手,十指紧扣,言辞恳切:“莫说是三日五日,便是地老天荒,奴婢也奉陪到底!”
十指相扣的瞬间,她悄悄在他冻僵的指节上用力按了按。
“啊、啊?!”李执厌疼的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一时震骇:“三、三日五日?!”
李执厌刚想反驳。
廊下已传来宫人窃语:“皇孙这次竟如此坚决……”
“真是主仆情深……”
李执厌辩白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一句话,抬手掩住眉眼,任由耳根烧透,在漫天风雪中低下了头。
大雪皑皑,李执厌终究没能撑住。
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寒气入骨,他身形一晃,便毫无声息地栽进积雪之中。
“殿下!”荆葵心头一紧,立时扬声道,“快来人啊!皇孙殿下晕厥了,快传太医!”
空寂的宫道上,唯有风雪回应。
良久,才见两名巡卫姗姗来迟,粗鲁地将人架起扔回凝和宫的床榻。
“劳烦两位大哥了,请问太医什么时候到啊?”荆葵问。
“太医?”其中一人嗤笑,掸着衣袍上的雪屑,“这等晦气地方,也配惊动太医署?”另一人随手将李执厌身上的玉佩顺入袖中,“今日这趟辛苦钱,便拿此物抵了。”
做完这一切,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荆葵攥紧自己的包袱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榻上深陷梦魇的少年。
他额发被冷汗浸透,干裂的唇间溢出零碎呓语:“娘……我不是……别、别赶我走……”
指尖触上他滚烫的额头,荆葵倒抽一口冷气。
她默然取出自己仅有的干净中衣,浸了冰水,一遍遍为他擦拭额颈。
铜盆里的水换了三回,榻上之人终于算是安静了,只是呼吸仍灼烫得吓人。
望着这张在昏烛下更显脆弱的侧脸,荆葵心底泛起寒意。
她来之前只知道这位皇孙不得圣心,却未料竟沦落至亲族厌弃、奴仆践踏的境地。
连天家血脉都尚且活得如履薄冰,她这个刚从掖庭爬上来的罪奴,日后又该如何自足?
夜色渐深,疲惫如潮水漫上。
荆葵伏在榻边,听着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一道急促,一道绵长,共同沉入未知的迷障。
天光微亮,李执厌在窒息感中惊醒,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
他挣扎欲起,却发觉腰间沉甸甸地挂着条人腿,那脚底板还像踩过碳一样黝黑。
“放肆!”他猛地将那条腿掀开,锦被随之拱动,竟缓缓隆起一团不明物体。
李执厌躲到床边一个角落里,攥紧被角屏息以待,只见被褥蠕动间,先是露出一绺乌发,继而现出光洁的额头,最后钻出张睡意朦胧的脸——正是昨夜那个罪奴。
“殿下,您醒了?”荆葵揉着眼坐起身,发丝还缠着棉被,“可还有哪里不适?”
“你怎会在此?!”李执厌攥紧衾被向后疾退,“谁准你擅登我的卧榻!”
荆葵赤脚跳下床榻,解释道:“昨夜殿下在雪地里昏厥,是奴婢唤人将您抬回来的。”她瞥向他空荡荡的腰间,“那两位侍卫走时,顺走了您系着的青玉佩,说是辛苦钱。”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果然触手空茫。
“太医署不肯来人,奴婢便只好用土法子为您退热。”她指着案上水盆,“奴婢刚来,不知居所何在,又恐殿下夜半再起高热梦魇,只得在此守候。”
李执厌面色铁青,若非昨日她故作忠心激他,他何至于昏厥惹人看笑话。
“殿下可要用些吃的?”荆葵又问。
“不用……”
“咕~咕~”
话音未落,他腹中忽传鸣响,在寂静晨光中格外清晰。
他耳根骤红,捂住自己的肚子,却见荆葵突然捏紧鼻尖,蹙眉环顾:“殿下,这凝和宫……莫非连净房都不曾备下?”
李执厌僵在原地,只觉得额角又开始突突作痛。
荆葵拿着自己的包袱,轻轻推开那扇属于她的房门。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榻一桌,墙角还堆着些未及清理的杂物。
她指尖抚过粗木桌面,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
比起掖庭数十人挤在通铺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与啜泣,这方寸之地已是她能拥有的、最像“家”的所在。
她哼着幼时母亲哄睡的歌谣,拧干布巾,跪在地上细细擦拭每一寸地板。
窗外,李执厌立于枯树影下,目光沉沉。
“查清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什么。
檐角阴影里无声落下一道玄色身影,面具覆脸,抱拳行礼:“主子。此女乃前直史馆荆崇独女,荆家获罪后,男丁尽数流放北疆,女眷没入掖庭。”暗卫略作停顿,“荆崇当年……与现太子私交甚笃。”
李执厌捻着枯叶的指尖骤然收紧。
荆家女,罪奴身,偏在此时来到他这落魄皇孙身边。
他那位高踞东宫的皇叔,对他还真是上心啊。
“荆家女……有意思。”
整理好房间,荆葵被派去前院扫雪,今日没下雪,扫起来不是很难,荆葵握着扫帚,动作利落。待最后一铲雪堆上梅树根,忽闻墙外飘来女子嬉闹声。
她想起此刻正是丽贵妃游园的时辰,或许能遇见调入华阳宫的小曦。
这个念头刚生出,她藏好扫帚,提着裙摆悄声融入晨雾。
却不知青瓦之上,李执厌正如蛰豹般凝视着她的背影。
荆葵在这宫里的路段不是很熟,在交错宫道上迷失方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荆葵正欲折返,忽与转角来人撞个满怀。
她不及抬眼便屈膝行礼,在这宫闱,低头是罪奴最稳妥的铠甲。
“荆葵?”锦袍男子俯身托起她手肘。
她谨慎地后撤半步,仍垂着脖颈:“贵人安好。”
“你连我都忘了?”那人轻笑,“是我,李执勤,当年你经常在史馆缠着我讲宫墙里的故事呢!”
荆葵骤然抬头。
晨光中玉佩琅琊,眼前人竟是当今太子嫡子,御封的临淄郡王。
她再度深深下拜,喉间发紧:
“奴婢……参见郡王殿下。”
李执勤全然不顾宫规礼数,径自握住荆葵的手腕,嘴里说个不停:“自你家中变故,我便再不得见你。我想来找你,可母妃严令禁止我踏足掖庭那般地方……前几日听闻有新人调拨,原想着将你要到身边,终究是迟了一步。”
他眼底的惋惜不似作伪,忽又想起什么,语气里带上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阿葵,你如今不在掖庭了,那你现在何处当值?我总感觉,你不似儿时与我那般亲近了。”
荆葵本欲抽身离去,闻言却心念电转。
眼前是锦衣玉食位高权重的郡王,身后是那个连太医都请不来的落魄皇孙。
若说先前还对李执厌存着几分观望,此刻对比之下,那点微末希望已如风中残烛。
“阿勤哥哥这是哪里话,”她眼睫轻颤,唇边绽出一个好看的梨涡,“不过是久别重逢,阿葵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声“哥哥”让李执勤眸光骤亮,他欢喜地攥紧她衣袖:“当真?你是不知道,我总想着若有你这般灵秀的妹妹该多好!”
二人叙话间,荆葵忽作惊慌状:“哎呀!险些误了正事!殿下命我扫雪,若回去迟了……”她作势欲走,衣袖却被轻轻勾住。
转身时她已敛去眼底精光,唯余一丝为难:“阿勤哥哥,我改日得空再来与你闲聊,今日真的得走了。”
“你还没说在何处当差呢?”李执勤急切追问,“可是在贵妃宫中?”
荆葵垂首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声若蚊蚋:“我哪有这等福分能够伺候贵妃娘娘,不过如今在凝和宫,伺候三皇孙殿下,也算是个好去处。”
“岂有此理!”李执勤当即蹙眉,“那等地方岂是你能待的?你等着,我这就去与他说,将你要来!”
荆葵强压下心头悸动,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出口的却是欲拒还迎的婉转:“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荆葵唇边的笑意尚未敛起,一抬眸,正对上宫道尽头那道沉静的目光。
她心头猛地一坠,有种偷会情人被正房抓住的紧张感。
“殿、殿下……”她话音轻颤。
李执勤见状,立刻挺身挡在二人之间:“李执厌,从今日起,荆葵便是本郡王的人了!”他刻意扬起下巴,“人我现在就要带走。”
李执厌却连眼风都未扫向他,只望着荆葵温声道:“阿葵,该回宫了。”
这声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让荆葵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位主子平日连正眼都吝于给予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叫,今日倒是特例。
“谁准你这般唤她的!”李执勤气得跺脚,他丰腴的身形与李执厌清瘦的轮廓立在一处,恰似暖房里精心栽培的牡丹遇上了雪地中倔强生长的青竹。
李执厌依旧无视他的叫嚷,目光在荆葵脸上停留片刻,旋即转身离去。
见易主之事未成,荆葵只得认命地跟上。
“阿葵别怕!我定会来接你离开的!”李执勤在身后高喊。
荆葵将头埋得更低,跟上李执厌的脚步,“唔!”他停下脚步,荆葵一个没注意,撞上了他的肩膀,她捂着撞红的额头慌忙请罪,“奴婢失仪……”
“去做饭。”他声线平稳无波,“我饿了。”
荆葵“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李执厌端着的肩背倏然松懈。
他揉着发痛的肩膀倒抽冷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喟叹:
“嘶——,这什么头?这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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