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阁里,陈灵珠的姐姐陈灵瑛不紧不慢地点着茶,陈府的常客——她的舅家表妹杨绾柔坐于一旁,口中道:“表姐,陈灵珠要恨死了罢。”
杨绾柔深恨陈灵珠。
当初陈灵瑛的生母杨氏病逝,杨家曾起过把家中一个庶女嫁给陈进当填房的念头,但陈进拒绝了,不久后续娶了县丞之女杜氏。
在与陈家结亲之前,杨家早已式微,虽还有个伯爵的头衔,但家中子弟不成器的多,当时仅有老杨伯爷本人做着个六品官。而陈家却是百年世家,族中子弟在朝为官的很多,陈进的父亲还是当时的宰相,他的姐姐又进了宫,成了宫妃。杨家靠着与陈家的姻亲关系,家中好几个子弟陆续入仕,所以对这一门姻亲,杨家极其看重。
本来背靠陈家,杨家也算蒸蒸日上,不想他们家的女儿又一病没了。
这下,杨家急了,毕竟有女儿在,杨家与陈家是亲戚,女儿没了,日渐疏远则是可以预见的事。
后来杨老伯爷夫妇俩商议过后,便以看望外孙女为由,常去陈家走动,巩固两家关系,免得陈进忘了旧人,疏了对杨家的扶持。
杨老夫人于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儿媳妇、女儿、孙女去陈府。这本来无可厚非,从明面上说,疼爱外孙女,多去看看她给她撑腰,让她免受继母的欺负,谁也不能说她们的不是。可问题在于,她们去陈府,除了拉拢陈灵瑛和陈进,还要欺负陈灵珠。
杨家人虽心底里暗恨杜氏,但不敢为难她,因为为难杜氏就相当于不给陈进脸面,且那杜氏看着好说话,其实是个滑不溜秋的,他们占不了便宜,但陈灵珠就不一样了——她虽是陈府里的二姑娘,但并不得陈进和杜氏的疼爱。甚至杜氏为了告诉别人她并不偏疼亲女,还刻意将陈灵珠的吃穿用度降了一等。杨家人发现了这一点,便常常以关心、教导为名,将陈灵珠叫过去,几个大人,轮番指责、讽刺、挑剔、奚落陈灵珠,将她贬得一无是处。陈灵珠若不小心说错了话,便说她眼里没有她们这些长辈,长篇大论地要”教她做人”。
发现他们这么做陈进和杜氏也无动于衷,杨家人渐渐越来越过分。
陈灵珠小的时候,常常被杨家人弄得坐立难安,最后总是以痛哭流涕告终。
陈灵珠曾跟她母亲说,不喜欢“外祖母”、“舅母”、“姨母”,因为她们总是为难她,但杜氏不以为然,只对陈灵珠说,外祖母、舅母、姨母都是长辈,又出身大家,多得些她们的教导没有坏处。
陈灵珠后来又找她说了几次,杜氏便指责陈灵珠是因为杨家女眷对陈灵瑛更好而吃味,当下对陈灵珠道:“不可不敬长辈!长辈们再如何,也不是你能说的,你该好好反省你自己,怎么她们就为难你!”
陈灵珠见母亲不信,无奈之下,只好去找父亲。
杨家女眷来得频繁陈进是知道的,但此事一来得长女喜欢,继妻杜氏也没有意见,二来,杨家人还算有分寸,并没有打扰到他。
所以他并不在意,也向来不耐烦理这些琐事,那日他刚好为朝事烦闷,见次女为了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来找他,心火更盛。于是他将次女训斥了一通,说她心胸狭隘,让她回去反省思过。
求救无门,陈灵珠便设法躲着杨家女眷,但杨家人怎肯放过她,陈灵珠不肯出来见她们,她们便亲自到陈灵珠的院子去“探望”她。
每次杨家女眷来时,陈灵珠的心情即跌到谷底,连日噩梦,几乎要发疯。
后来她的奶娘姜嬷嬷教她装聋作哑,无论她们说什么,只左耳进右耳出,不要往心里去,只当她们放屁。
再后来,陈灵珠长大了,那杨家人碰了多次钉子,才稍稍消停些。
杨绾柔从头到尾旁观这一切,对陈灵珠难免轻视、仇恨。所以她除了在杨家长辈为难陈灵珠的时候添油加醋外,最喜欢的,便是挑唆、联合陈灵瑛一起欺负陈灵珠。
陈灵瑛最擅点茶,她先将茶饼轻轻槌碎,然后放入碾槽之中将其碾碎,再放入茶罗之中细细筛了,又将水烧开,将茶盏用热水仔细洗了,才将茶末放入茶盏之中,注入开水,同时用茶匙击拂。
不得不说,陈灵瑛这样的美人点起茶来,确是赏心悦目,杨绾柔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杨绾柔也是美人,无人时揽镜自照,也觉娇艳欲滴,但人比人气死人,在陈氏姐妹的衬托下,她便显得略有些粗蠢。
陈灵瑛是明艳照人的长相,而陈灵珠小小的鹅蛋脸,杏眼樱唇,俏丽之余略带娇憨,虽还未完全长开,但若论姿色,并不比素来被赞大美人的陈灵瑛差。
杨绾柔不敢对表姐陈灵瑛有意见,便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陈灵珠身上。陈灵珠越长大越美,杨绾柔就越恨她。
茶已点好,陈灵瑛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轻轻笑了一声:“那是自然,嫁给李济这么个快死的人,她心里岂能没有怨气。”
杨绾柔道:“其实按我说,这还是便宜了她呢,要不是表姐你让给她,她岂能嫁入镇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就是做寡妇,也比嫁入那沈家好多了!”
沈家便是陈灵珠的二姑母的夫家。
陈灵珠的二姑母是庶女,因不容于嫡母,被嫡母嫁给了二姑父沈著。沈家祖上也是望族,但早就没落了,沈著当时是个秀才,陈进的母亲坚持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将庶女嫁入沈家。
沈著做秀才做了很多年,到了将近不惑之年才中了举,又过了好多年才中了进士,如今在京兆府做着不大不小的六品推官。
二姑母多年来过得辛苦,对嫡母难免怨恨,但对陈进这个弟弟却不敢有什么想法。嫡母去世后,她常常归宁,与杜氏也算相得。其第三子沈信,容貌俊秀,文采出众,年纪轻轻已有举人的功名在身,未来可期。
二姑母便动了心思,想着亲上加亲。陈灵瑛她是不敢想,那是弟弟的宝贝疙瘩,从小娇惯非常,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把陈灵瑛嫁到沈家。
更何况,她也伺候不起。
但陈灵珠就不同了,虽然在家里不太受宠,外面也有些不好的传言,但作为常与陈家来往的亲姑母,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最重要的,是她的儿子沈信喜欢陈灵珠。
她看得出来,沈信早就喜欢陈灵珠,这些年埋头苦读,除了自己上进之外,也是为了能有个好的前途,好让舅父看得到他,将表妹嫁给他。
所以她跟杜氏与陈进都提过此事。以家世而论,沈家当然算得上高攀,但她知道,杜氏为了名声,是绝不会让陈灵珠嫁得比陈灵瑛更好的,而陈进又根本不在乎这个二女儿,所以她提出结亲,倒也不算让他们夫妇二人为难。
陈灵珠将嫁沈信,本来是两家人都心照不宣之事。
而杨绾柔常常出入陈家,自然也知道此事。
陈灵瑛用手指指着她,笑道:“你这个促狭鬼,被她听到还不撕了你!”
不过,她想起那个剑眉星目、英气勃勃的男子,得意之余也不免叹了口气。
可惜了。
这样一个男子,若是能活着,她是不大愿意便宜陈灵珠的,所以在李济遇刺之前,虽然明知镇国公府与李府有嫌隙,她也没有下定决心悔婚。
可是李济最终遇刺,陷入了昏迷。
一个男子再好,若只剩下一个牌位,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想做什么节妇烈妇,只有活生生的人才是真的。
不过,这都三天了,镇国公府怎么还没挂白幡?李济竟能撑这么久?
“不会弄错罢?要是李济活过来了,我可就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了。”
杨绾柔道:“表姐就放心罢,他那伤就在心口处,连御医也说没办法,神仙难救。李济是不可能活过来的了,表姐就放心好了。”
陈灵瑛也就随口一说,决定悔婚之前,她自己打听得清清楚楚,自是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正因为知道得清楚,她才不想嫁给死人。
父亲对她一向疼爱,且因为陈李两府之间的嫌隙 ,曾经数次流露出不想让她嫁给李济的意思。
继母杜氏又一向有求必应,她知道,她说不想嫁,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后面事情的发展便如她所想一般,父母点了头,让陈灵珠嫁了过去。
怪只能怪她这个妹妹命不好。
说起来,她这个妹妹命确实算不得好,她想起陈灵珠从小便处处被她压制,饱受憋屈的样子,冷冷地哼了声。
大约是她命太好的缘故,她得意地想。
世人都说,有了后爹就有了后娘,在继母手上讨生活不好过,但她是个例外。
父亲母亲两情相悦,经历一番波折结为夫妻后本来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可惜母亲红颜薄命,生下她一年后便一病不起,之后不久撒手人寰。父亲为了有人照顾她,两年后续娶了如今的陈夫人杜玉蘅。
杜玉蘅出身低微,其父只是个县丞。但杜玉蘅容貌极美,且据说女德颇好,父亲看中这一点,向杜县丞求娶其女。
杜县丞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毕竟以他们这样的家世,女儿嫁入陈府这样的簪缨世家,已是烧了高香。杜玉蘅没有令父亲失望,事事把她放在第一位,即便后来杜玉蘅有了自己的孩子,依然如此。
她曾经怀疑过杜玉蘅是不是故意宠坏她,好让她不知天高地厚,最后落得个悲惨下场,但后来发现不是。杜氏确实一心一意地做一个好继母,哪怕因此而让她的亲生的女儿陈灵珠受委屈。
杜玉蘅对陈珠,有时候连她都觉得太过分了。
譬如说罢,她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加起来十几个,而陈灵珠那儿却除了她那两个丫头和一个奶妈子,就只有两个粗使的婆子。
她从未开口要求过杜玉蘅这样做,据她所知,父亲也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但杜玉蘅就是主动做了。
又譬如,前两年杜玉蘅给她们请了教养嬷嬷,但她那时候看陈灵珠不顺眼,不愿意跟陈灵珠一起学,杜玉蘅就真的让陈灵珠别去了,也没有另外再给陈灵珠找人。
平时教她们的夫子也都看得出来,谁更有地位,谁是应该多花费心思的,所以她的琴弹得比陈灵珠好,诗也比陈灵珠作得好,那丫头争不过她,居然跑去跟个二流子学什么易容、医术这种不入流的东西,真是笑死个人。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知道对她的疼爱,也知道杜氏总会偏帮她,所以一开始是试探,后来便肆无忌惮。
有时候她也不见得多么喜欢某件东西,但拿走了能看到陈灵珠灰败的脸色,她就觉得有趣。
替嫁这件事情,她知道陈灵珠肯定是不愿意的,谁会愿意一嫁人就当寡妇呢。但陈灵珠愿不愿意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她愿意、父亲愿意,还有,继母杜氏也愿意。
二人正说着话,陈灵瑛的丫鬟蝶儿进来禀道:“姑娘,二姑娘回门了。”
哦?她居然有空回门?
杨绾柔闻言眼珠一转,站起身笑道:“表姐,走,咱们会会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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