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途中,晚霞自绯云山麓漫开,如熔金泼洒,染透半片穹苍。
江瀛抬眸才惊觉,山间竟覆着大片红枫林,霜叶如火,与天边霞色撞个满怀。
暮色四合,篝火次第燃起,正营大帐内烛火通明。
仆从们捧着琼浆佳肴穿梭往来,帐中达官显贵推杯换盏,一派热闹景象。
演武文会的正式晚宴,定于第三日晚,只是如今,各家趁着兴致,也会组织一些三三两两的小宴。
江瀛简单用过晚膳,陈稞便寻了来,说是组了酒局,硬要拉他同去。
他本就酒量浅,白日奔波劳碌,此刻只觉身心俱疲,便婉言推辞,说要回营歇息。
陈稞也不勉强,反倒凑近他耳边,眼底带着促狭的笑:“需不需我给你递个话,叫方公子来陪你?”
江瀛受不了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调侃,没忍住踹了他一脚,在陈稞的笑声里转身回了营地。
洗去一身疲倦,帐外已是月明星稀,清辉如练,透过窗棂浸进来,漫过案几。
营地四周静极了,唯有风过林梢的轻响,偶尔夹杂几声远处的犬吠,想来外头的宴会还未散场。
江瀛静坐桌前,沐浴后乌发仅用一根青色发带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颊边,眉目清俊而寂寥。
忽有细碎声响,藏在风声里,若有似无,极为隐蔽。
江瀛正欲上床歇息,动作一顿,转身望向帐内。
灯盏已尽数熄灭,唯有帐角漏进些许营地的灯火,其余家具皆隐在暗影中,轮廓模糊。
他起身检查了一圈,并无异样,便也未曾放在心上。
刚躺下身,耳边有掌风袭来,带着凌厉的凉意,他旋身便向床内侧滚避,避开这一击。
帐内光线昏暗,来人一身黑衣,面蒙轻纱,额发低垂,遮了半边眉眼,让人看不清面容。
两人身手相当,瞬息间便缠斗在一起,窗幔被掌风掀起,猎猎作响。
几招过后,江瀛心中生疑:对方来势汹汹,招式却始终避开要害,且那身形步态,竟有几分熟悉。
待来人一掌袭向他胸膛,江瀛顺势扣住对方手腕,借力反钳,冷声道:“何人擅闯皇家营地?”
不料对方力道更胜一筹,转瞬便翻身压制住他,欺身而上,将他双手反扣在头顶。
动作间,来人额发散乱,不经意间露出一双眼,眼尾带俏,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四目相对的刹那,江瀛抬手一把扯下对方松松垮垮的面纱,气急败坏道:“方淮青!你发什么疯?”
方淮青一手按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抬起,指腹摩挲过他因打斗而发烫的面颊,声音在黑暗中低哑蛊惑:“反应倒快,就是警惕性差了些。”
说罢,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江瀛颈窝,笑声溢出唇齿:“很早我就想问,你身上这味道……是兰草香?”
江瀛颈间肌肤敏感,被热气拂得一阵酥麻,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低声应道:“是……我偏爱淡雅的清香。”
方淮青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脖颈,在那片肌肤上流连片刻:“嗯,很好闻。”
这般近距离的亲昵让江瀛浑身不自在,他猛地抬腿,方淮青却早有防备,一把攥住他抬起的小腿,猛地一拉,两人距离瞬间又近了几分。
这压制的手法与亲昵的姿态,竟与那日在戏楼时一般无二。
动作间,江瀛的里衣松了些,露出半边肩头,肌肤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莹白。
他想去拉扯衣襟,双手却被牢牢按住,怒道:“你不是和人射柳去了吗,如今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他们射柳比不过我,耍赖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乐意,就回来了。更何况我哪里是装神弄鬼,”方淮青面上笑得淡然,手上力道却分毫不减,气息拂过他的耳畔,“不过是怕你一个人无聊,特意来给你解闷。”
江瀛:“平白无故吓人,给我出去!”
方淮青笑着凑得更近,吐气如兰,眼底满是戏谑:“江公子此言差矣,你如今睡的,分明是我的床。”
江瀛一时语塞。
完蛋,差点忘了自己睡在人家的地盘上。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他们说闲置可惜才让我来的。”他强自镇定,试图辩解,话锋一转,又添了几分底气,“更何况,你明明说过,不会来参加演武文会的。”
方淮青松开了他的手,翻身靠在床柱上,身后月光如水,漫过他的衣摆。
他望着江瀛,语气带着几分勾人的缱绻:“可我如今,反悔了。”
江瀛手腕重获自由,未及细想他话中深意,趁他不备,抬手便一掌袭向方淮青。
两人再度扭打在一起,帐内器物轻响,不多时,局势已然逆转。
江瀛一手横卡在方淮青下巴处,将他压在身下,下巴微抬,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骄傲。
方淮青将手垫在脑后,一副自得其乐的神情说道:“江公子还挺凶的。”
“我从未说过自己脾气好。”江瀛冷哼一声。
方淮青眼眸深邃,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白日里为何任由孙涛口出恶言挑衅?”
江瀛手上的力道松了些:“你看到比试了?”
方淮青抬手,替他拉上因打斗而敞开的衣襟,语气平淡却带着笃定:“我看了你与蒋梦泽的比试,其他的,若我想知道,自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知道。”
此时,江瀛束发的青色发带早已在缠斗中脱落,乌发如瀑般散开,遮了大半脸颊,唯有一双眸子在暗影中,清寂如星。
他翻身坐起,靠在另一侧床头,声音轻淡:“孙涛于我而言,已是过去式了,我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多余的情绪。”
方淮青正了正衣襟,下床点亮一支烛火,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帐内大半黑暗。
他转过身,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这般鼠目寸光之人,确实不必放在心上。但他言语中伤你,还连带羞辱叔父,总得让他知道,有些话,不是随便能说的。”
夜风从帐缝潜入,将他的话语轻轻吹散在夜色里。
江瀛正待细问,方淮青却不肯再多说,只道:“结果包君满意。”
言罢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递到他面前道:“这是你的吗?”
看到那熟悉的荷包,江瀛快步上前接过,绣线的纹路硌着掌心,打开一看,是满满的糖块,久违的安心漫上心头:“是我的!我寻了好久,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昨日我见了敷文书院的典藏官。他说前不久你去书院找过我,问起这荷包是不是你的,”方淮青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眸,语气柔和了几分,“他整理书册时,在角落发现的。”
自丢失这枚母亲亲手织的荷包后,江瀛曾翻遍了各处,始终无果,早已不抱希望,此刻失而复得,心中满是激动:“我以为再也寻不到了……”
“你去书院做什么?”方淮青忽然问道。
江瀛动作一顿,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语气轻描淡写:“也没什么,只是碰巧路过,想去藏书阁借点书。”
方淮青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要将他的神情细细剥析,末了却只是笑了笑,未曾追问,转而指着荷包:“你为何会如此喜欢吃甜食?”
烛火摇曳,映在方淮青眼中,竟淌出几分如水的温柔。
江瀛轻声道:“吃甜食能让我心安。有一年在潼州,我跟着一小队人马巡查山路,突遇泥石流,我们都被掩埋了。父亲久等不见我们返回,便派人上山搜救,可大片山路已被冲毁,我们被困在山中,进退不得。”
“那时我十一岁,身边皆是死去的兵卒,雨水浸泡,巨石碾压,尸体早已面目全非,等待救援的日子里,我在一位死去士兵的口袋里找到几颗糖。”
他声音微哑,回忆起当年的场景:“就是靠着那点甜意,我硬撑了三天,直到父亲找到我。自那以后,每逢紧张或彷徨时,我便爱吃些甜食,心绪总能平静许多。”
方淮青静静听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带着几分歉意:“是我不好,勾得你想起伤心事。”
“无妨,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江瀛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抬眸问道,“对了,你今晚……要在哪里过夜?”
“自然是在这里。”方淮青指了指身下的床。
“可他们只收拾了一张床铺。”
“那就两人挤一挤,军中宿营,这般情形也常见。”
江瀛脸颊骤然发烫,脱口而出的拒绝带着几分无措:“不行。”
“不过是挤一晚,有何不可?”方淮青不解的笑道。
江瀛正要开口辩解,同旁人挤着睡倒也无妨,但是同你,实在有些怪异。
可转念一想,此人向来心细如发,若是让他察觉自己的异样,指不定又要如何调侃。
他硬着头皮,强装镇定:“没……没什么,帐内宽敞,你留下便是,我这就去收拾一张新的床铺。”
方淮青却已经动作麻利的从一旁柜子中捧出一床新的被褥,不由分说拉着江瀛走向床边:“夜半更深,何须这般折腾,你我一人一半,凑合一晚便是。”
兰草幽微的香气弥漫在幔帐之间,方淮青似是真的疲惫,躺下后没多久,便陷入了沉睡。
呼吸均匀,眉峰舒展,褪去了平日的狡黠与疏离,竟显得几分温顺。
江瀛睡在里侧,耳畔是他平稳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着清浅的兰草香。
遥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嘈杂,想来外头的宴会终是散了,喧闹过后,夜色更显沉寂。
万籁俱寂之时,被忽视的心声卷土重来,陈稞的话还萦绕在耳畔。
方淮青对他,似乎总带着几分逾矩的亲近和不加掩饰的强势,可这背后,究竟是一时兴起的戏耍,还是……另有深意?
过往种种片段交织在一起,让他愈发困惑,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问题:
方淮青究竟视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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