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铁锁哗啦落下,精铁栅栏拉开。
幽室一隅,沈锐靠在冰冷斑驳的墙壁上。
沉重的铁镣将他脚踝磨出红痕。他低着头。直到姜白鱼的声音传来,他才缓缓抬起了眼。
“沈锐?”姜白鱼扶了下长帷帽,微微拉开了些白纱,露出白净的下颌。
看见姜白鱼的一瞬,他仿佛凝滞的身躯极细微地绷紧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微微挺直了脊背,仿佛在竭力维持某种即将崩塌的姿态。
他喉结轻微地滚动,将冲到唇边的某句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嘴角习惯性地想扯出惯常的弧度,最终定格在面无表情的平静之下。
两人隔着铁栅对视。空间逼仄而沉窒。铁锈味、血腥和霉味充斥空气。只有远处传来滴水声,以及镣铐因他细微动作而发出的碰撞声。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凝固。
他锐利审视的目光与她帷帽下模糊的视线无声交锋。
他想过她会卷进来,但亲眼看到她站在这里时,心中那种沉重与欢喜交织的浪潮翻涌,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隔着帷帽的白纱,姜白鱼撞入那双眼睛。
没有她预想中的枯槁或颓丧,反而清明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奇异神采。
之前的刑讯拷打,竟似只为他磨去了浮世尘埃。
“疼吗?” 姜白鱼问。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凝成一句
沈锐颊侧一道血痕动了动:“习惯了。”
“蒋婕妤是你杀的?”她喉咙有些发紧。
“你认为呢?”他反问。
“为什么认罪?”
“你是来审我的吗?”
“那个脸颊上有胎记的壮汉,是你的人,对吧?”
“这重要吗?”
“为什么……”姜白鱼问,“为什么,沈锐,难道你不顾你一手重建的沈府了?你知道你认罪的后果是什么吗?”
沈锐将她急切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很轻地牵了一下,是个极淡的笑,又或者只是嘲讽:“小时候,家父经常教育我,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重要的是恒心。”
对着他这副近乎认命的平静,姜白鱼心头那股焦灼愈发浓烈,她深吸一口气。
“沈锐,” 她的声音骤然冷下来,“你就这么笃定三司能还你清白?”
沈锐摇了摇头:“我在等。”
“等什么?”
狭小的囚室陷入死寂,远处滴答的水声愈发清晰,一滴,两滴,三滴……
姜白鱼的耐心在沉默中消耗殆尽。
她盯着沈锐:“你不怕我说出马车上的事情,毁了你这盘棋?”
沈锐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没用的。”
姜白鱼问:“为什么?难道这严刑,把你的脊梁骨也打断了不成。”
“姜三小姐,在我和你会面之前,你知道我从何方来,我在做什么吗?”沈锐道,“你就没怀疑过,我杀人更衣后,故意找你作伪证?”
姜白鱼被噎了下:“难道就没有办法能证明你清白吗?”
“我无需,你也无须。”
“你倒是看得开,”姜白鱼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她盯着沈锐的眼睛,再次切回重点,声音冷硬,“香茗阁,半月前听沈丞相案的壮汉是谁?他右颊有胎记,身高八尺左右。”
沈锐沉默。
“好,你不说是吧,我自己去找。”
姜白鱼赌气般开口。
“你是不是早就算好退路了?”她问。
沈锐仿佛入定。
“真相就那么重要,值得赌上沈家,值得付出生命?付出你所拥有的一切?”她又问。
“值得,”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目光仍旧盯着一片虚无,语气却是那样铿锵有力,“值得的。”
姜白鱼怔住了。
她恍惚在这杀神身上,看到了两年前自己的影子。
她刚刚的话是在问沈锐,在劝沈锐,可若自己作答……
如果付出一切,能查清养父之死的真相,她会做吗?
她已经在做了。
她怔忡地望着那杀神,怒气悄然消散。
他并没有给出更多线索,可她不知为何,竟觉心中愈发坚定起来。
“小姐,时辰快到了。” 狱卒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
“好,”姜白鱼转身不再看沈锐,“你不说,我自己去找答案。”
“蒋婕妤案的答案?”沈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白鱼头也没回,道:“十年前的缝口尸案。”
她听到身后传来异动声,沈锐的声音近了些,湖面终于泛起了波澜:“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原来他还有在乎之事。
姜白鱼问:“我的未婚夫婿杀了人,我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况且。
两年前的景象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况且她不想让养父的事情重演。
她救不了养父,但至少这次,不再无能为力。
身后,沈锐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的话如冰棱坠地:“退婚吧。姜三小姐。你我互不牵连,也互不相欠。”
姜白鱼浑身一僵。帷帽下,她的唇抿得很紧。几息之后,一声短促的嗤笑逸出:“沈将军。我姜白鱼是什么任人摆布的物件,你想娶就娶,想扔就扔?令尊说得对,重要的,是恒心。”
“你要怎么查?”他问。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姜白鱼将这句话还给沈锐,走出诏狱,没再回头。
-
大雨冲刷着盛京的瓦檐街道,也却冲不掉暗涌的血腥与污垢。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衰败气息。皇帝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龙椅上。
大病初愈,脸色尚有些憔悴,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阴沉着脸,将一份奏折重重摔在御案上。
底下跪着的大理寺卿贺正狱须发皆白,腰背却挺得笔直。
他俯身,重重叩首,声音洪亮:“老臣有罪。但请陛下明鉴,缝口尸案,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手段极高,一夜之间,上至王公府邸,下至街头巷尾,无不议论沈锐杀人及十年前公平县悬案,更有太学学子跪在刑部衙前陈情,要求重启侦查。”
皇帝冷笑,眼中寒芒如刀:“推波助澜?谁?沈锐不是已经认罪了吗?”
“陛下,”贺正狱头抵着冰冷的金砖,“谣言之锋锐,皆引向沈相,暗指当年沈相谋反案中,公平县前任国师之死另有蹊跷,要求彻查前任国师之死,以还沈相‘清白’,沈锐……他是在用自己的命,为沈相喊冤。”
皇帝不语。十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谋反案,血流成河,最终是以沈相满门几乎被灭、沈锐被废为奴为终。难道……当年真有隐情?
皇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龙首扶手。他看向一直侍立在侧、面无表情的德妃:“爱妃,沈锐好歹也是你的族侄。依你看?”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呼……无碍,你说便是。”
德妃手中的丝帕几不可察地捻紧了一瞬,面上却依旧是那种温婉得体的平静。
她微微欠身:“陛下,国有国法。沈锐谋害后妃,认罪伏法,此乃法理。至于十年前的旧案……”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端庄,“尘封已久,重启调查耗费巨大,更易引得人心浮动。但若民间汹汹之议不绝,恐于朝廷威信有损。陛下乾纲独断,臣妾不敢妄议。只是臣妾斗胆提醒一句,当年旧案,终究是铁证如山。”
刚听完德妃的话,一阵剧烈的咳嗽便猛地袭来,咳得皇帝身体佝偻,面皮涨红,德妃连忙上前,动作轻柔地为他抚背顺气,眼中满是忧色。
皇帝咳喘几声,道:“爱妃,所言不错。”他回的是德妃,看的却是贺正狱。
贺正狱心头一凛,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皇帝需要缝口尸案这个盖子被揭开一点点,堵住悠悠众口,但绝不能引燃沈相旧案那根引线。
贺正狱叩首行礼道:“臣,明白。”
-
姜府,梧桐院。
暮色四合,室内点了灯,姜白鱼正读着贺家送来的案卷。听到脚步声愈发近了,姜白鱼连忙将案卷收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姜太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停在光影交界处,脸上带着惯常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温和笑容。
“阿鲤。”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腔调。
他踱步进来,手中端着一盏热气氤氲的燕窝,“看你晚膳没动,让厨房炖了点补品。”
他将那盏价值不菲的燕窝轻轻放在妆台上,甜腻的香气瞬间弥漫开。姜白鱼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一下。
姜太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加深了些,自顾自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姿态是刻意的放松。
“是为沈锐的事烦心?”他问,“我知道你心乱。他这事……唉,委实太过出格。弑杀后宫嫔妃,人证俱在,更是亲口供认不讳。铁案如山,谁也翻不了了。”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阿鲤啊,听我一句劝。你还年轻,前程大好,何必与阶下囚绑在一处?及时抽身,才是上策。我会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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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梧桐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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