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溧城外的荒野狂风呼啸,卷起枯黄的沙浪。粗粝的土地裂缝纵横,似在万丈之下,百鬼夜嚎的吼声响彻旷野。
一路北上行至溧城的议亲队伍人人心尖发毛,只想着埋头赶路。
“这是什么声音,也太吓人了......”
瞿衙内跨着马肚子的双腿不由地收紧,往走在前头的英王那里靠了靠。
英王面色有些凝重,道:“别怕,应该是狼。”
“狼?!狼怎么能不怕!”衙内带着哭腔,声音哑了几分,“而且这里怎么这么臭,是什么味道啊,熏死本衙内了!”
另一侧的赵存真淡定地笑笑:“是尸臭,喏,那边地上的,应该是人的尸体......”说着,他手还往不远处指了指。
“什么!尸......”瞿衙内惊得脱口便是一声惊呼,但后面的字还没吐出来,便又想到什么似的,忙用手掌牢牢捂住口鼻。
“赵兄到过北境?”英王问道。
赵存真道:“那倒没有,不过溧城方圆百里饿殍遍野,豺狼野兽横行,还是听说过的。”
英王轻叹口气,点头附和道:“是啊,溧城这一带,既不属大郯也不属北旻,流民土匪混杂,民生多艰呐。”
“溧城地处北旻与大郯之间,为何狼子野心的北旻王不将此地纳入版图,圣上也对此地放任不管呢?”衙内觉着奇怪,插嘴问道。
英王解释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溧城这地界,横在两国之间,方圆百里的土地不是沙地便是沼泽,地形极为复杂,于大郯而言,不能开荒种粮,于北旻而言不能放牧,无法安置百姓,若是单靠从其他城池运送物资,又极耗费人力物力,得不偿失。再者,此地气候反复无常,常常洪涝与干旱同时发生,实在不宜人居住。所以大郯和北旻都很默契地将此地放任,谁都不会在此驻军,这也算是两国的一个不成文盟约了。”
“几百年来,这里都是各国的流放之地,还有些靠着北旻与大郯的互市过活的商人在此居住。不过听闻几年前,溧城百姓共同推举出一位城主,这城主颇有些手段,带着百姓倒腾一些跟北旻和大郯的小生意,城中光景也一日日好了起来。此次我们与北旻议亲,将地址选在这里,也是因为溧城立场中立,如今也算太平,我们双方都更放心罢了。”
“原来是这样,哎,都说乱世出英雄,这位城主对于溧城百姓来说,也当真算得上英雄了。”瞿衙内不禁感叹道。
其他二人未再搭话,整个议亲队伍,除了马蹄与车辙碾碎皲裂大地上砾石的声音,再没人说过一句话。
直到眼前一座黄土斑驳的旧城出现,随行的人们才纷纷呼出一口气。
“二位哥哥,咱们这是到了?”
英王道:“是啊,这里就是溧城了。城主应该派了人来迎接我们,待会儿咱们也守些规矩,就安分地住下,明日议亲前,谁都不许擅自外出。”
“还擅自外出?这种地方,你赶我走我也不走......”衙内小声嘀咕道。
溧城城主并未亲自前来迎接,只是命人临时腾出了一块空地,左右两侧分别搭起几个简易帐篷,将两国使者安置下来。
瞿衙内一进自己的那间帐篷,便见满目的鼠蚁蜘蛛四处逃窜,还有几只正嚣张地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床榻之上,霎时间吓得尖叫起来。
“啊!!!哥哥!有老鼠!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呢!!”他一边大叫,一边拔腿往英王那间帐篷跑。
赵存真也闻声赶来,刚一掀开英王帐篷的帘子,便见英王正顶着一张黑沉沉的脸,木桩子似的站在中央,身上还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衙内。
“哈哈哈哈......”赵宸玉忍不住笑出声来:“衙内走前不还说自己是男子汉么,怎么被几只耗子吓成这样?是不是后悔跟着来了?”
“谁......谁说本衙内后悔了?我,我才,不怕呢。”
“那你倒是从本王身上下来啊!”英王怒不可遏,不禁攥紧了拳头。
瞿衙内深呼了几口气,这才颤颤巍巍地将一只脚尖沾了地,可一触到地面,又抖成筛子似的将脚缩了回去。
“我......再,再让本衙内缓缓。”
“......”英王深叹口气,有些后悔答应带他这个拖油瓶来。
赵宸玉险些笑出眼泪,但又不忘朝几个随从招招手:“还好我家小妹给我带了不少干净被褥,还有驱虫的药,就都拿给衙内用吧。”
“既然是宁夫人给赵兄带的,你就自己用,衙内跟我睡一间就好。”英王压着气道。
“放心吧殿下,我这里带了很多呢,够咱们用。”
说罢,他又忙招呼其他人,将所有帐篷都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撒上驱虫药。衙内死活不肯单独住,赵存真只好又命人在英王帐内另搭了一张软榻,将从京城带来的几张昂贵的褥子全给他铺上,最后又点上一炉香才算布置完成。
“你也太娇气了,真该让你不离兄带你出来打打仗,体验体验行军的苦。”英王一边收拾自己的衣物,一边横眉冷眼地训着瞿衙内。
英王一言一行,尽收赵存真的眼底,他不禁对这位皇子起了莫大的好奇心。这一行议亲的人中,不说衙内,即便是个小小侍从,也对这里的环境嫌弃至极。而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第一次来到溧城这样的苦寒之地,却沉稳从容,连半点鄙弃的影子都看不见,倒让人有些分不清,谁是皇子,谁是下人了。
“这溧城城主安排的是什么破地方!怎的如此怠慢我们!他们给北旻安排了什么地方?不会是欺软怕硬,把北旻那帮蛮子安排到驿馆了吧?”瞿衙内将自己裹进香软的被褥,只露出一个脑袋,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赵存真接话道:“衙内这就乱说了,我方才过来时,看见北旻使者就住在咱们对面,也是一样的帐篷,也跟你一样,对溧城城主破口大骂呢。”
“这还差不多,他要是敢区别对待,可别怪我揍他!”
英王无奈地白他一眼:“好了好了,你只是来住几日,哪那么多抱怨?溧城内外还有那么多百姓,连咱们这样的帐篷都住不到呢,你呀,就是荣华富贵的日子享多了,半点人间疾苦都受不得。赶紧睡觉,若再多说一句,我就回去告诉寺卿大人,叫你从军去。”
“啊?!别!英王哥哥,我不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啊!”
闹哄哄地折腾了几个时辰,夜色更深,英王等衙内睡下,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取了一盏油灯,想着去外面散散心。
不成想,刚走出不远,便见前方的石桌石凳前有个人影,借着一盏昏暗的烛光,稍显单薄的背影影影绰绰,透着几分寥落。
英王走上前去,发觉那人竟是赵存真。
他不由惊讶道:“赵兄怎么还不睡?”说着,他将手中的灯放至石桌上,挨着他坐了下来。
赵存真礼貌地朝他颔首致意:“我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殿下怎么还不睡?出来怎么连个侍从都不带?”
英王笑笑,笑声中带着些失意:“我习惯了不叫人跟着。”
赵存真仿佛意会了什么,也没再问下去,只是扬起头,望向晴空中那轮金光灿烂的满月。
蝉鸣暂歇,英王也不禁抬起头,望向他目光停留的地方。
“殿下一点都不像‘殿下’。”赵存真忽然道。
英王仍是个仰望星空的姿势,带些自嘲意味地笑笑:“世间被尊为‘殿下’的有那么多,难道每个‘殿下’都还能一样不成?”
赵存真顿了顿,同样自嘲地笑了一声:“嗯,也对。”
不知为何,赵存真对眼前这个大郯皇子,总是不由地产生一种没来由的惺惺相惜,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见他时就有,此刻更甚。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只是透过他的眼睛,他感觉得到,他的那双眼仿佛从未看见过黑暗似的。
可大郯皇宫那种穷凶极恶的地方,本不该生长出如此纯良的眼。赵存真不禁晃神,心底忽地激起一股暖流。
“殿下在为明日议亲的事发愁吗?”他道。
“有一些。”
“只是一些?那除了这件事,殿下还有什么烦心事?”
英王这人本不喜欢与别人谈心,但此刻他也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人没有半点想防备的心思,于是他坦然道:“赵兄还记得今日在溧城城外见到的那番景象吗?”
赵存真点点头:“殿下是说那些曝尸荒野的难民?白骨如山,哀鸿遍野,自是历历在目。”
“是啊,这些人不是受了灾荒逃难至此,就是遭遇兵乱流离失所,苍生涂炭,天下汹汹,可若非亲眼得见,这些对我来说不过就是边关一本奏疏的寥寥之语,我身在繁华,想来,连无地自容的资格都没有。若是......若是有可能,我真想试一试,让这天地改头换面,让所有人有所归,有所乐......”
赵存真一怔,英王这番话,仿佛叫他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何尝不是于天地间立誓,决心立功立德,济世安民。
英王缓缓垂首,随后又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算了,赵兄莫要嫌我啰嗦,还是早些歇息,明日还有大事要做呢。”
将要起身,旁边人忽地拉住他衣袖。
赵存真没挪位子,仰着头看他:“殿下既有满腔抱负,为何不敢试?若连大郯的皇子都畏手畏脚,你还指望会有神仙降临,替你拯救这世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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